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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外天下      更新:2019-09-29 08:27      字数:7644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对自己曾偷桃这件事,放到今天来说,也许根本算不得啥事,却被当时的大队长李得军小题大做,硬说成了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严重损害了生产大队的集体利益。说范忠诚是贫下中农队伍里的败类分子,是犯了典型的自私自利的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路线错误。

  于是,范忠诚所在的生产大队连夜组织召开了批斗大会。

  至今,范忠诚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次被批斗的情景。

  当时的批斗会现场就设在大队小学的操场里。操场是由四面一人高的土坯墙围成,操场的正后方有一处用土石砌成的土台子,平时用作开大会或搞演出之用,那天正好发挥了用场。上面并排摆放着两张八仙桌,桌子后面放了五六把椅子,这就算构成了会场的“主席台”。主席台两侧树立了两根碗口粗的椽子,椽子的两头还扯上了红色的大幅会标,上面写着“批判四类分子大会”的大字。在主席台两侧的椽子上,广播站的人事先还架起了高音喇叭。主席台后面的围墙上庄严地挂上了大幅的***像。操场的四围还插上了各式各样的彩旗,这令整个会场显得庄严宏大,使整个运动显得很有气氛。

  主席台上放着两盏桅灯,主席台后面坐着运动积极分子或造反派头目。那天来的社员很多,男女老少大概有几百人,社员们都呈半月形围着主席台站立。与学生们召开的批判会不同的是,这次的批判大会的会场周围还专门安排站立了四名持枪的民兵,场面比起那些挥拳头、抡皮带的学生要威武得多,也为批判会场增添了许多腾腾杀气。

  批判大会开始了。只听到大会主持人李得军高喝一声:“把四类分子押上来!”于是,范忠诚和另外的两位社员就被群众队员用红棍子押上了台。

  被批斗的三人虽然没有胸前挂牌子,但也都被绳索捆绑了个结实,一个个仿佛等待宰杀的猎物。

  大会的主持人李得军先是喝令范忠诚等受批斗的三人“向***请罪”。等这三人刚刚转过身,身后的民兵和运动积极分子就像统一接受了命令似的,同时向三人的膝盖弯处狠踹一脚,三个人便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等受批斗的三人被迫向***请完了罪,李得军又喝令他们转过身去,面向整个会场跪下来。

  随后,有人便大模大样地开始宣读批判稿。范忠诚一听,这个声音咋这么熟悉呢?抬眼仔细一看,这个高高在上宣读批判稿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可恶的告密者何生仁!

  至今,范忠诚还清晰地记得,他的声音高亢,咄咄逼人,说的虽是家乡土话,但那种气势和韵味,却极像广播里的大会批判腔调。每当何生仁读上一段,旁边有个嗓音洪亮的人就带领群众高喊口号。先是喊“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战无不胜的***思想万岁”,然后就喊“打倒范忠诚等四类分子”“范忠诚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会场上那些无辜的群众,似乎显得多么爱国多么爱戴***多么拥护社会主义,又好像他们的革命意志多么坚定革命思想多么纯粹革命精神多么高昂,都鹦鹉学舌一般,忘情地跟着振臂高呼,吼声如雷。

  他们给范忠诚所定的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搞偷鸡摸狗把戏”。当时范忠诚申辩道:“我只是为了一家人活命啊!”他们就说:“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犯了自由主义错误。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生产队岂不是偷盗成风,谁还来参加集体生产?”他再次争辩道:“我每天都参加生产,工分也没少挣,不信你看我的工分本啊。”他们接着又大声怒吼道:“搞偷鸡摸狗的把戏,还这么理直气壮,参加集体劳动一定是偷奸耍滑磨洋工!”

  当时的范忠诚虽然被批斗,但心中极为不服气:我们穷人是为了活命,这有什么错?人没有了生命,还怎么干革命?如果没有了人,怎么建设富强文明的新农村?又怎么建设社会主义国家呢?

  范忠诚虽然被迫跪倒在地上,但他还是腰杆挺直,昂首挺胸,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是,批斗会主持人李得军却不管那么多,充分利用着手里应有的权威,高声叫喝道:“范忠诚,在革命的事实面前,你还不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吗?!”

  身后那些高大强壮的民兵用枪托猛砸猛戳范忠诚的脊梁,迫使他弯腰低头。但他心里气不过,再次抬起头来,高声反抗:“你们这些坏怂,你们这是不给我们贫下中农活路,你们这是残害和虐待我们祖国的未来,你们这是犯罪。你们这么做,简直天理难容啊……”

  范忠诚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台上的李得军狗急跳墙,声嘶力竭地怒吼道:“范忠诚,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偷盗分子,你这是对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公然污蔑,是对伟大领袖***领导的阶级斗争运动的疯狂抵抗,我们广大人民群众对你们这些革命顽固分子绝不留情!”

  于是,身后那些高大魁梧的民兵,高举枪托,凶神恶煞,就像捣蒜一样向范忠诚的头上、脖子上和后背上雨点一般砸来。顿时,范忠诚被打得头晕目眩,疼痛不堪,当即栽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尽管这样,范忠诚又被民兵抓住双臂拎起来,喝令他要低头跪下,彻底认罪伏法。

  在这次批斗过程中,因为范忠诚极不情愿认罪,因而说话的声音较小,交代得不令革命派们满意,因而再次惨遭毒打。那情那景,真是让人终生难忘啊。

  在范忠诚的印象中,当时农村的造反派成员不像学生那么单纯,有的是好吃懒做的二流子,这些人多是革命运动的干将、打手;有的是想借此出风头,想闹个干部当一当;有的是运动以前挨过干部的整,运动一来,借机报复;有的与他人有矛盾,吃过别人的亏,借机泄私愤;有的则是宗族之间互斗多年,早有仇恨,借运动之机,报起了新仇旧恨。总之,这些人大多怀有个人目的去整别人。有的家大势大,整了别人,没人敢抱怨;有的人之前整过别人,转眼之间,现在又被别人整,可谓形形色色,无所不有。

  于是,由于这次小小的一点不成错误的错误,范忠诚和另外两名社员被一阵劈头盖脸地恶骂批斗。批判会结束后,三人又被挂牌子、戴高帽子,被押着游乡串村。那些人排成长长的队伍,尾随在游行的队伍后面,在宣传队员的带领下,高喊着那些今天看起来多么滑稽可笑的口号……

  “老何,这不是编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而且,我的这段磨难,是你一手造成的。”娓娓道来的范忠诚,定定地看着老冤家何生仁,似乎对那段往事意犹未尽,又仿佛要把眼前之人彻底看穿一般。

  “真的吗?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吗?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呢?”何生仁转动着一双狡黠的双眼,根本不愿意承认此事与自己有关。

  “以前呢,我作为一名身居社会底层的普通农民,内心感到非常生气和愤恨。心想,这算是怎么回事呢?简直是天理难容嘛!”看着何生仁紧蹙的眉头,以及他那复杂的神情,范忠诚平淡地说道,“可是回头一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家的怀民因为饥饿而面临生死边缘,谁会去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再说,如果不是你何生仁偷偷告密,我又怎么可能会被发现,最后怎么又会卷入这场可怕的政治斗争呢?”

  “哼……我咋啦?我当时也是被形势所迫,这事能与我扯得上直接的关系吗?”何生仁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退一步讲,就算那是我做的,谁能想到会闹出后来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来呢?”

  范忠诚知道,光阴荏苒,事过境迁,此时再争论谁是谁非已经毫无意义。但是,旧事重提,难免在心头涌起阵阵波澜。

  “其实,以前我挺恨你的,你做了那么多缺德的事儿,让人感到气愤和羞耻。”范忠诚眼角潮红一片,眼望着窗外的天空,分外动情地说道,“但现在想一想,还是老话说得好,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人这一辈子,谁没干过几件傻事呢?谁不会犯点儿错误啊?”

  “行了吧,你该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前来看我笑话来了吧?我虽然落魄了,但还轮不上你来教训我!”何生仁不屑一顾地回应着。

  “别逞强了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好地活着最要紧。你不活着,我这辈子再跟谁斗去哩?”范忠诚微笑着转过头,双眼直视着何生仁的眼睛。

  “哼……这才说了句真心话吧。”何生仁微微地苦笑着,渐渐地低下了头。

  “哪怕再苦再难,也决不放弃希望。大不了,从头再来!”话说到最后,范忠诚一字一顿,语气深沉,这样真诚地激励着自己的老冤家何生仁。

  目送着范忠诚起身离去,何生仁突然觉得,那人的身影竟然那般高大,而自己原来如此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