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共赴黄泉

  赤血，刀光，人嘶马鸣。

  这承天门外的金水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沾染过鲜血了。

  而今，天策府兵与皇城禁卫激烈地冲杀在一起——前者毫不犹豫地执行了主将的命令，后者在惊怒中被动还击，两方都是一等一的精锐，训练有素，有着十足的荣誉感与傲气，战不惜身，死不惜命。

  一场残酷的厮杀就此展开。

  在皇城周围游荡打探的哨探与官员们惊呆了，多少年了，血淋淋的厮杀再度出现在了帝国的中心，交战双方的身份更是骇人听闻，一边是后土之光、最战功赫赫的天策府劲卒，另一边，则是皇家禁军。

  而更令人震惊的，则是太子殿下的厉吼。

  “神策府与天策府都反了！”

  ——好吧，孙朗造反，这个大家都好歹有些心理准备可你说天策帝姬也反了，这又是什么鬼？

  众人正在惊疑不定，而当事双方的人马已经毫不犹豫冲杀在一起，阵列交错，兵刃翻飞，受伤时痛苦的嘶吼，坠马后沉闷的响动，刺目的血光提醒着震惊的围观者们——太子建成和天策帝姬显然是在玩真的。

  “须得禀报侍郎！”

  兵部的剑令使登时回马狂奔，传递着惊人的消息，不少哨探如梦初醒，纷纷打马而还，来自朝堂的惊人消息虽未验真假，但承天门外的血腥已经间接印证了一切……总之，帝国要变天了！

  而就在此时，残酷的厮杀已经明朗了局势。

  天策府兵虽然也是精锐，但不过是哨探人马，勉强拼凑出数十之数，无论是装备、人数还是准备都不占优势，而皇家宿卫背靠大内，战事一起，便有禁军从宫中冲出支援，渐渐形成压倒性的数量优势，双方都动了真怒，出手毫不容情，几次冲锋，天策府一侧便损失惨重。

  “贱人！你看到了吗！他们都因你而死！”

  李建成手持长剑督战，见胜券在握，便行攻心之策，大喝道：“你做出了愚蠢的选择，与那反贼勾连一处，不仅英名丧尽，还愧对祖宗天地，令皇室蒙羞！看看你的将士们吧，他们因你那愚蠢的命令而死，你的部下，你的臣子，还有他们的亲人，他们的一切，都将因你而毁灭！”

  他向着残存的十几名天策府兵喝道：“尔等乃是后土军人，须得明辨是非，忠有大忠小忠之分，当你们效忠的主将叛父弃君、不容于天地时，你们难道还要跟她一条路走到黑吗？此时此刻，制止主将的行为才是真正的忠诚，如此，或许可以保全她一条性命，也能保全尔等家人亲眷！”

  “如若不然……”

  建成的语气变得森然起来：“天策府破，玉石俱焚。”

  这队府兵本来想要保护帝姬突围，然后宫墙城头已经架起惊龙劲弩，一里之内，摧金裂石，如果只顾奔逃，多半会被射成串串，本拟活捉建成以争取一线生机，但他们终究小看了大内禁军的战斗力，此时强敌环伺，又有劲弩锁定，己方损失惨重，委实已经陷入了绝境。

  这个时候，李建成的攻心之策随即而来。

  人非草木，性命攸关之际，当然会动摇。

  况且，太子的话语恰好击中了他们心里最疑惑的地方……是啊，他们是天策府兵，但也是帝国军人，平日里尽忠报效殿下倒也罢了，但如果帝姬殿下扯旗造反，难道自家也要跟随她叛逆为贼吗？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只有马儿不安的嘶鸣，还有战士们粗重的呼吸。

  以及盔甲上残留的血珠一滴滴落在地上。

  李建成好整以暇，他不着急，禁卫们正不断变动阵势，封锁帝姬一切逃脱的可能，时间尚且充裕，他不介意再等一会儿——因为他要将这女人的一切全都摧毁，她的骄傲，她的权势，她所拥有的忠诚。

  “……殿下。”

  前来接应帝姬的天策军将望着倒在地上的袍泽们，轻声道：“末将不怕死，但末将不想稀里糊涂地死，末将还有家人。”

  其他军卒没有说话，但手中的武器微微一颤。

  帝姬被忠诚的将士们护在中央，但如今这坚不可摧的人墙随时都可能化作囚禁她的束缚，天策上将轻声一叹。

  她的眼中闪过了复杂之色。

  有痛苦，有迷茫，有叹息，还有犹疑。

  她可能想到了以前的事情，她这一生做过许多艰难的选择，她曾痛苦茫然，但也会继续坚强，但今天，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她知道自己将做出一个更加痛苦的决定……伤痕累累的灵魂已经开始动摇和犹豫。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坚持是否正确。

  这也许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就如同孙朗所说的那样，这个世界是有报应的，我曾以为我能够承担所有后果，但现在……

  帝姬环视左右，禁卫越来越多，而各府的哨探们只是在旁观，天策府的援军还有很久才能抵达，而眼下的人手，多半挡不住禁卫的一波冲锋。

  是啊，他们也有家人，他们都是忠诚的军人，不应该背负逆贼之名而死，即使战斗到底，也没有任何希望了，这种局面，我逃不掉了……

  她苦涩地叹息着，心里一阵阵剧痛，强烈的悲伤席卷而来。

  她不是为了这些人的逝去悲伤，也不是为了自己的结局悲伤，她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命运而悲伤……如果没有在她在外界策应，孙朗最终必将失去耐心，一场旷古绝今的大战将在这古老荣耀的都城中展开，没有胜利者，只有毁灭者，强大的帝国将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重创。

  孙朗是生是死，反而没有意义了，因为帝国的命运已经注定。

  分崩离析，陷入混战，外敌入侵，而帝国失去制造帝兵的能力的消息已经被皇帝公然说出，混乱的帝国已经失去了未来，悲惨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吧，后土必将遭遇无限的浩劫，被战火摧残许多许多年，甚至永世沉沦。

  这一切，归根结底，源于大荒山失去了控制的那个计划。

  帝姬攥紧了衣领，痛苦地自我审视和质问。

  我……错了吗？

  我……后悔了吗？

  还有……

  难怪孙朗会笑。

  我也觉得这一切……太可笑了啊。

  罢了，罢了，这是我们亲手酿出的苦酒，我，李建成，还有皇帝，今日之事，是李氏宗族的选择，李家江山，合该走到尽头。

  如果无法阻止，就让我们一同迎接毁灭吧……

  至少将士们是无辜的。

  帝姬刚想出声投降，便听到那天策府的将领颤声道：“殿下，上将军，末将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真的反了？”

  这句询问，仿佛是一剂强心剂，推进了哀伤欲死的心脏。

  帝姬精神一振。

  没有。

  唯独这个没有。

  她可以发誓，自始至终，她都深爱着自己的国家，为此她可以做出艰难的抉择，为此她可以背负沉重的负担，为此她可以永不言悔。

  几乎不用思考，帝姬下意识地说道：“没有！”

  那将领咬牙道：“此话当真？”

  “嗯，当真，皇天后土为证，我从未背弃过自己的国家，过去如此，一如今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守护这个国家。”

  没有恶毒的赌咒，没有急切的辩解。

  她的语速很平缓，她的语调很平静。

  这样便足够了。

  这样便足够了。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算死得稀里糊涂。”

  那将领低沉一笑。

  “为国而死，何其大哉。”

  他猛然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厉声道：“我等愿降，天策上将在此，请太子殿下上前答话！”

  李建成闻言大喜，下意识趋前目视，想看到那女人被心腹背叛、沦为阶下囚的样子，但下一刻，他心中警兆突生，但见天策府残兵猛然纵马，手中长枪大力掷出，十数道飞电攒刺而来！

  “殿下留神！”

  身边的宿卫精锐持盾守护，将太子挡在身后，但那十几道逆运同归心法所投出的长枪何等势大力沉，硬生生穿透了禁军大盾，险些刺中太子殿下的身躯，李建成怒发如狂，咆哮道：“都杀了！都杀了！”

  旁边有人问道：“不如发弩？”

  李建成劈面便是一掌：“发你妈的弩！活捉！要活捉！”

  天策府的残兵们哈哈狂笑，拔出佩剑佩刀，大声呼喝，向朱雀大街的方向突围，禁军掩杀而至，便如浩荡的长河扑向风暴中的扁舟，也许只需要一个浪头，便能将这些负隅顽抗的匪类灭杀殆尽。

  那身份普通、职衔不高的天策府校官大声咆哮，带着帝姬拼命突围，他并非是知名的将领，与秦琼等人根本无法相比，但此刻他履行着真正的使命，作为一名战士，在铁与血的交错中践行着最后的信念。

  “帝姬殿下！”

  他一边大肆砍杀，一边厉声道：“末将十五从军，有幸拜于上将门下，资质庸碌，薄立功勋，至今不过是小小校官，可家国有难，大英雄可为国而死，小校官也不惜身，今日愿为上将军效死！”

  两边禁军掩杀而来，两侧各有天策府兵不要命地阻拦上去，要为主将争取到突围的一线生机，帝姬咬紧牙关，挥舞着一杆大枪左刺右撩，与那不知名的校官并肩作战，耳边充斥的，除了震天的喊杀声，就只有这校官混杂着一丝丝恐惧和不安的断然呼喝。

  “殿下容禀！末将今日与同袍们共赴黄泉，既报主君之恩义，也为殿下披荆斩棘、护此国家，此去地府不远，末将当召集旧部、立营扎寨，专候殿下到来！生者已逝，死者来矣，届时再问殿下今日后事，黄泉之下，世事皆明，当无谎言欺瞒，若殿下今日所言之事是为虚假，则我等化身厉鬼，定要向殿下讨还这条阳间性命——你可记好了！”

  说完他大喝一声，胯下战马奋起最后的勇力，疯狂向前方飚去，校官挥剑劈杀，刹那间不知受了多少伤，他鼓起全身劲力，拼命一揽一扫，将戳来的数十条枪尽数搂在怀中，嘶吼一声，将密集的枪阵顶得向后飞退。

  一线生机显露。

  帝姬从那缝隙中冲了过去。

  没有留下任何承诺与感谢之语。

  后面的李建成大吼道：“惊龙弩！瞄准了！”

  然后帝姬便听到一声轻响。

  随即是一连串的宛如鬼哭的尖啸。

  她看到一团暴风从左侧呼啸而过，在御前广场的地面留下了深深的沟壑，惊龙弩没有对着她，但这大杀器发射时所掀起的烈烈劲风也是威力巨大的攻击，尤其她此时已无天元刀护身，更兼拼杀力竭，根本无从抵挡。

  帝姬的身子飘了起来，然后重重向前摔倒，一口血吐了出来。

  功亏一篑。

  她用力地支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可几道钩锁早已经飞了过来，捆住了她的手脚，她用力挣扎，但已经无力挣扎，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此时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她听到了李建成得意的狂笑，她感受到了皇宫方向越发急促的轰鸣声，她似乎看到了这个国家未来的末路。

  可惜……那些好儿郎，还是白白送了性命。

  很多人都白白牺牲了。

  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以前的那些人，这两年间的，还有大荒山，那三十万将士，还有孙朗……孙朗……

  一切还是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真失败啊……

  她运起心法，打算自我了结，不想受到李建成的奚落羞辱，她更不想看到未来所发生的事情……也许她不忍看到帝国的末路，也许仅仅是由于她羞于见到孙朗，她实在不想在那种情况下见到孙朗。

  但就在此时，天空中嘶吼着狂烈的风，几道不逊于惊龙弩发射的烈烈风暴从天而降，旋即便是炮火轰鸣，浓烈的烟雾与剧烈的火光同时爆发，有人乘着狂风冲落，帝姬只觉得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飞到了天上。

  迷糊间，她听到了交谈。

  “你确定我们要救她？”

  “我们总得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而地面上，李建成被禁卫们扶起，这天崩地裂般的阵势差点让他屁滚尿流，惊魂甫定之后，太子殿下跳脚怒骂道：“离火之国竟敢来拔帝国的虎须！来人！去把四夷馆围起来！我倒要看看，那群老毛子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