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然刚睁眼的时候发现天才蒙蒙亮，和他从无数次噩梦中醒来时一样。

  昨夜他又在办公室里睡着了，随手翻开手边的文件，纸张翻页的沙沙响在唯有他一人的空间里显得狰狞诡异。

  顾远然想到了许多的事情。

  从他知道裴泠果真不是林夕言，或者是更早，他就应该明了的一些事情。他对陈亦说自己要去当初接管白思思案件的派出所，却方向盘一转，去了第三人民医院。

  无论怎么想都太奇怪了。

  当初他们是因为查到了白思思的报警记录，才得知了她与之前几起案件的关系。可之后却没有一个警察去医院找白思思做笔录，一个贫困交织的人却又能在医院毫无顾忌的住上一个多月，而这不寻常的交集点，正是第三人民医院。

  又是这家医院。

  顾远然不自控地笑了起来。

  从他接触这宗案子开始，与这家医院的恩怨就没有断过。线索也好，感情也好，他与这个地方的纠缠又何尝停止过呢？只是很怕愈深入下去，他就再也逃脱不了深渊了。

  他这次没有通知任何人，而是直接去了保卫室要了监控记录，正是白思思从住院到出院的那段时间。

  自从许院长下台后，医院走了一批人，又新换上了一批人。顾远然不确定这其中有没有裴瑟的手笔，因为这次取证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他冷静地看起了监控录像，摄像头的位置极佳，正对着白思思的病房。

  舒白果然出现在了医院里。

  顾远然看见他哀求一个主治白思思的医生，也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正是前些日子他故意划伤了自己手臂，去套话的那位医生。医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却还是没有按捺住舒白的恳求，即便白思思交不起医药费，他依然在继续为她治疗。

  随后他看见了一个人，正是管辖白思思生前所住地那一片的派出所的主管，梁警官。原来那晚的出警记录没有作假，只是梁警官在临近白思思病房的时候就被拦了下来。

  被顾远然很熟悉的一个人。

  只是令他意外的是，镜头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乔笙。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站在背光的墙角处，偷听那人与梁警官的谈话。她身上的白大褂被阴影染成了黑色。

  顾远然迫不及待地想去问她，而事实他也这么做了。乔笙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甚至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期待。

  乔笙说，“你终于来了。”

  顾远然反锁了门，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之前的一系列连环杀人案，都有舒白的参与。”顾远然嘲讽一笑，“我从录像里看见了，我故意受伤去套话的那个医生，他和你关系匪浅吧？”

  “他和我是同一个老师的学生，是我的师兄。”乔笙气定神闲地回他，“他也和舒白是同事，他了解舒白的遭遇，更了解舒白会在人体上造出怎样的伤口。”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顾远然道，“舒白沦落至此是因为许至宣，而你们想要他的父亲血债血偿。我想就是因为前几年闹得沸沸扬扬，这所医院的前院长为了赎罪跳楼自杀的那件事吧？”

  “那起手术其实是我做的。”乔笙惨笑道，“是我利欲熏心，害了我的老师，赔了我的爱情，毁了我的一切。只要能让许院长付出代价，我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呢？”

  “所以你们隐而不发，只是为了让舒白把事情闹大。只要他的情况越严重，残害他的罪魁祸首就会愈加罪孽深重。”顾远然声音有些颤抖，“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开始，从你告诉我舒白曾经在外伤科就职过开始……包括你的师兄，恐怕在我被你引导之后，就一直在急诊部轮班，只为了等我上钩，去询问他事情的始末。”

  乔笙咬着唇，低低地笑出声。

  顾远然忽然摇头，“不对，不是你。”他连连后退，“这个局还要更早。在见到你之前，我还遇见到了一个人。”

  空旷的医院走廊上，有一个男人含笑和他擦肩而过。

  “裴瑟。”顾远然道，“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你只是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告诉了他。如果你有这个本事策划这些事，许院长又何必到现在才罪有应得。”

  “可是乔笙，你和你的师兄在医院救人，医院之外，就可以藐视人命了吗？”

  乔笙一下子站起。

  她声音激动又苦涩，“顾警官，我们确实是在s市接连出了事件之后才意识到这些也许是与舒白有关，可那时舒白已经消失一段时间了。况且你们警方都没有掌握到直接证据，许院长也还尚在，你确定你们能给我一个公道，能确保让许院长付出他应有的代价吗？”

  顾远然微张开嘴，他想反驳她，他也确实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使乔笙无话可说。但在话语出口的前一秒，顾远然又想到了为了复仇而活着的人，又岂止是乔笙？

  “其实我早就没有资格救人了。”乔笙利落地笑了一声，将白大褂往椅背上一扔，“你是来带我去警局的吧？走吧，顾警官。不过这件事和我师兄确实没什么关联，你且放过他吧。”

  顾远然没动。

  乔笙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在安静地等待着，不急不躁。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乔笙没想到他竟然会问出这样一句话，“其实大多数时候我脑中都是一片空白。老师想要我好好活下去，我又怎么敢轻易糟践这条命？可是犯的过错的确是事实，无论有多少人替我抵罪，都是逃不了的。”

  “赎罪真的有这么重要吗？”顾远然问，“哪怕已经无人怪罪，把袖手旁观就能过好的这辈子都赔进去，也无所谓吗？”

  “顾警官又何必明知故问？”乔笙淡淡地一笑，“每一个活着的人，又有谁不是在赎罪呢？”

  顾远然最终还是没有带走乔笙，这着实让她很惊讶。

  “我还欠裴家一些东西。”

  顾远然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很平静，但乔笙竟意外地从这表面中读出了暗涛汹涌。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喜欢裴泠？”

  “不是这样的。”

  顾远然飞快地否认道：“我只是觉得我欠了他们很多东西……仅此而已。”

  “我已经有其他深爱的人了。”

  “但她已经死了。”

  乔笙的笑容逐渐凝固。

  “乔医生，连我自己都奇怪，虽然我们没见过几次面，但我总觉得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他转过身，淡淡地对她笑，“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对她产生同病相怜以外的感情。根本无关情爱，年少的时候只是在意这么个人。又或许在她死后，这份在意悄悄变成了情爱。总之与裴泠无关。我今日暂时放过你，是因为我知道裴瑟设的局还远远没有结束，我想知道那个男人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到那时候，再一起算账也不迟。”

  顾远然离开后许久乔笙都没有反应过来。心中一阵绞痛，乔笙仿若梦中惊醒，发了疯似的翻找出自己的手机，她双手颤抖拨下一个电话号码，出乎她的所料，电话那头很快有人接起。

  “喂？”

  “久源……久源……”她固执地叫着他的名字，“久源……救救我……”

  陆久源骤然捏紧了手机。

  他向裴瑟点头示意，不动声色地走出办公室，“你现在在哪里？”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乔笙喃喃道，“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陆久源皱紧了眉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好羡慕那个人。”乔笙继续道，“她即便是死了，却永远留在了顾远然的心底。”

  “你见到顾远然了？”

  “有时候我在想，那时候从天台上跳下去的是我就好了。可是那时候，我实在不舍得抛下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可活着真的也很痛苦，许院长被捕的那一天，我以为这就是苦痛的终点了。”

  “你是不是在医院？你说话！”

  接着是这些许年来，陆久源头一次被她挂了电话。

  “去一趟吧。”

  裴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温和又平静。

  “当年顾意涟算准你的父亲不忍心让自己的学生受牢狱之苦，也很清楚就算自己不死，顾意涟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害怕牵连到你，也牵扯到其他无辜的人才选择了这样的结局。他的死亡是自己的选择。”

  “即便那场手术是顾意涟设的局，也还是乔笙自己傻傻地跳了进去。”陆久源自嘲一笑。

  “那个时候她才刚入社会，又是被宠着长大的，心高气盛，被人算计了也不奇怪，何况还是被顾意涟那老狐狸。”裴瑟无奈一笑，“当年那个病人的意外完全是被设计好的，其实与她也无甚关系。你想磨磨她的性子，这些年也够了。”

  陆久源道：“我……”

  “你就别糊弄我了。”裴瑟拍拍他的肩膀，“若是你已经不在意她了，那又为什么专门为她设的手机铃声，这些年都没有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