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16
作者:水合      更新:2020-07-31 13:09      字数:4626
  人,其实小人不要紧的,灾年的时候小人天天都……”话还没说完苻长卿又是一瞪,安眉顿时心惊胆战,乖乖将馕饼塞进嘴里。

  饥饿的唇齿一旦碰上久违的干粮,立刻引发本能地狼吞虎咽,安眉知道苻长卿正看着自己,可就是遏制不住凶猛地吞咽之势,直把她羞得满面通红。

  苻长卿别开眼,不知为何就是不忍心看安眉饕餮般的吃相。素来冷硬的内心竟然一阵发酸,他不是那种没见过饿殍的贵公子,当年做豫州刺史时,也能忍看饥民眼冒绿光就是不开仓放粮。心狠手辣的事他做得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也能麻木不仁地接受安眉的“好心”。

  否则,一旦接受了,骄傲何在,颜面何存?士族的优越,不是靠从女人嘴里乞食维系的。

  苻长卿垂下眼,不能否认眼前这胡女扰乱了他的心思——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前方仍没有出路,难道接下来要她割肉续他的命么?

  苻长卿想到此处心思一动,抬眼看安眉已经把饼吃完,便拄着拐杖径自蹒跚地往回走,安眉怯怯瞄了一眼苻长卿依旧怒气腾腾地背影,只能惴惴跟在他身后。

  哪知刚回到马车边,苻长卿就从车厢中一把抽出防身用的长刀,转身一瘸一拐地往拴在车前的两匹马走去。安眉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拦住苻长卿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杀马,马还要拉车呢……”

  “先杀一匹再说。”苻长卿不顾安眉的阻拦,径自挽起袖子要杀马。

  “不行不行,大人,”安眉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尊卑,大声冲苻长卿喊道,“这马儿是有灵性的,您当着它们杀了一匹,另一匹就不会听话了……”

  “什么该死的灵性?!”苻长卿鄙夷安眉的妇人之仁,捉着刀怒斥,“往后人都要饿死了,是它有灵性还是我有灵性?!”

  安眉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苻长卿这句滑稽的嗔语,只得坚持劝道:“大人,大人,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苻长卿闻言气结,将长刀往地上一丢道:“能有什么办法?如今路程已过三分之二,支撑到凉州和折回大道都一样。接下来我们靠什么活?难道你要我跟你一起吃草根么?”

  “当然不……”安眉立刻摇头,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苻长卿无可奈何地深吸口气,望着安眉嘲讽道:“好,你倒说说吧,你们这些贱民一向能养会活,你们荒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我们一般先掏鼠洞,会发现一些粮食……”安眉嗫嚅。

  苻长卿狠狠瞪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这方法你想也别想!”

  “嗯,不会不会,”安眉连忙否认,继续冥思苦想道,“那,就只有挖草根了……”

  苻长卿立刻转身磨刀霍霍,安眉惊慌失措地喊道:“大人,您腿脚不便,离不开马车的。”

  “……说到底,不能杀马也是因为我,对么,”苻长卿冷笑着低头看安眉哀求的眼神,顿了顿才妥协道,“好,我给你一天时间想办法。你要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当心到时候饿狠了我——我不杀马就杀你!”

  得过且过的安眉忙不迭缩着脖子点头,接着便开始愁云满面地想办法。这时候天公偏偏还恶作剧,从黑压压的云层中又降下点点雪花来,逼得地上二人只好灰溜溜躲进马车里。

  不能掏鼠洞、不能抓老鼠、不能吃草根……安眉病怏怏蜷在车厢一角,想得是头疼肚子也疼,只好捂着肚子苦着一张脸。苻长卿发现安眉的异样,先是不满她装死,后来没好气地冷嘲了几句,却发现安眉还是缩在角落里不动弹。于是他凑到安眉身边伸手一探,才察觉她浑身无力手脚冰凉。

  “你身子不舒服?”话一出口苻长卿就有些后悔——这话若是搁到从前,他一定会嘲笑这样的自己:奴仆就是奴仆,一个主人去操心奴仆的身体成什么样子?那简直就是一个溺惑昏聩的笨蛋……

  而他现在,的确很像个溺惑昏聩的草包罢?

  “没事,没事的……”面对苻长卿的关心安眉不知所措地嗫嚅,红着脸将身子蜷得更紧。苻长卿看着她捂着肚子扭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昨天夜里就疼了吧?”他皱眉想起她一夜辗转不安,就知道她恐怕是受寒了。于是苻长卿取过可以在车中使用的简易水釜,抓了把柴禾填进水釜中间的隔层,准备烧点热水给安眉喝。

  安眉蔫蔫撑起身子看着苻长卿忙碌,犹自穷酸地低喃道:“柴禾已经不多了……”

  “少啰嗦,”苻长卿瞪了安眉一眼,径自专注而笨拙地烧水,隔了一会儿却尴尬地补上一句,“以后不舒服就早点告诉我,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也是有妹妹的人。”

  安眉一怔,感动得鼻子发酸眼发红,嗓子却憋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最后她只能低着头小声地问:“大人您,您知道小人是女的了?”

  “什么时候不知道?”苻长卿懒得跟她胡扯这些,没好气道,“若没发生这些,我们两个就各自装傻吧!”

  话一说完两人同时缄默,这时釜底的柴禾正啪啪燃烧,因为连日天不放晴,有点发潮的柴禾便散出滚滚黑烟,呛得两人直咳嗽。安眉慌忙伸手推开车窗,引着浓烟散出车外。很快釜中雪水就被烧沸,苻长卿找了只碗想将水舀出来,一不留神手指却被水釜烫了一下,于是他有些恼怒地丢开手对安眉道:“你自己来吧。”

  “是,谢谢大人。”这时的安眉早已是受宠若惊,她赶紧接过苻长卿递来的碗与木杓,小心地舀了一碗热水轻轻地吹气。苻长卿看着安眉小心翼翼的动作,却是靠着车厢兀自沉默。

  当一碗热水喝下肚后,暖意很快就走遍四肢,安眉只觉得浑身舒泰,这时候苻长卿却将油灯一口气吹灭:“既然晚饭已经没得吃,不如早点睡,免得我等不了一天就杀马。”

  安眉惶惶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靠着苻长卿躺下,在羊毛被褥下蜷成一团。昏暗的车厢里一时寂然无声,衬着车外风雪大作,两个人的呼吸竟显得这样贴近。许久之后,当安眉发出一声轻微地呻吟,躺在她身旁的苻长卿竟不满地咕哝:“你怎么这么吵?”

  “哎?”安眉顿时哑口无言——昨天翻滚了一夜都不见他抱怨,怎么现在才叹一声气就……

  “你再冻得手脚冰凉,就是故意找我麻烦……”苻长卿烦躁地冷哼了一声,将自己身上的毡毯和褥子都加在安眉身上,跟着钻进安眉的被子将她搂进怀里。

  “哎,大人,小人身上不干净……”

  苻长卿闻言在昏暗中冷笑一声,不屑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没那么好的胃口……”

  “哎?”安眉红着脸睁大眼睛,“大人您昨天不是还嫌弃小人的指甲么……”

  “……闭嘴。”

  此刻离天黑尚早,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会降临;但见乌压压的云层遮天蔽日,乱纷纷的雪花铺天盖地,让寒冷的车厢里见不到一点光亮。安眉窝在苻长卿温暖的怀抱里,心头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此刻得到苻大人的照顾她应该开心的,可是明天怎么办呢?明天……

  第二十一章

  这一夜车外风雪交加,安眉一宿好眠,翌日苻长卿倒比她醒得还早。

  清晨时苻长卿一睁眼就觉得车厢里比往日明亮,于是他起身掀帘往车外看了看,回头推推安眉道:“好了,这下我不用杀马,你也不用愁了。快起来看看……”

  安眉闻言迷迷糊糊地爬出被褥,探头往外一看便惊呼了一声,原来这一夜大雪不仅让草原银装素裹,连带着也将前日生病的那匹马给冻死了。

  苻长卿与安眉赶紧穿好衣服下车查看,只见冻死的马已僵卧在及膝深的积雪中,另一匹还活着的正用鼻子不停蹭着同伴的尸体,不时发出一声声哀鸣。

  安眉动了恻隐之心,蹲身将轭具从死马颈上取下,先牵着活马将车远远拉开;等她再回到原地时,苻长卿已经拿着长刀在死马身上比划了。

  “你会剥马皮么?”他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问。

  安眉摇摇头道:“不会,但小时候看大人们做过。”

  “嗯,”苻长卿闻言便将长刀递给安眉,老实不客气道,“那你来,你比我强。”

  “哎?”安眉怔怔接过刀,也不多问,便开始生疏地动手将马肉一块块割下来。

  苻长卿兀自在一旁看着她出神,过了一会儿蓦然道:“可惜现在有了肉,柴禾却不够了。”

  安眉皱着眉嗯了一声,犹豫着小声道:“其实可以生吃……哎,可惜这马死的时候没放血,味道可能不大好……”

  苻长卿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别指望我跟你一起茹毛饮血。”

  “哪我们该怎么办?”安眉为难道,“上哪儿去找柴禾呢?”

  此时雪后初晴,苻长卿仰首望了望碧澄澄的天空,双眼一眯破釜沉舟道:“拆马车。”

  “哎?”安眉顿时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反对,“使不得啊大人,夜里风大寒气又重,万一再下雪……”

  “好歹赌它一赌,”苻长卿面色狰狞地咬牙道,“现在开春了,雪不会天天下,再说如今只剩下一匹马拉车,也该轻装上阵。我们先把车篷拆掉一半,晚上还可以将就着过夜……”

  安眉听着听着便不再做声,眼下既然自己也想不出办法,那么苻大人出的馊主意……也算是主意了吧?

  待安眉割下足够分量的马肉后,她试着艰难地推动马骨架,想把马尸推进草甸旁的泥沼里。苻长卿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最后还是上前帮了把手。

  “你这算是替它安葬么?妇人之仁。”他冷嗤。两人站在泥潭边看着马尸被沼泽静静吞噬,须臾后半点也不剩,心头都微微地有些发寒。

  接下来便一刻也不得闲,安眉与苻长卿合力拆下马车上每一处显得多余的部件,比如撑毡毯的支架、车窗、车轸和车轼,苻长卿拆上了瘾,甚至还想把车轮上的三十根辐条给拆下一半来,安眉劝阻了半天才没让他得逞;拆到最后再凑上死马身上的轭具,算来木料还真不少。苻长卿索性豪情万丈道:“干脆一次多烧熟些马肉带着做干粮,免得浪费了今天这堆火。”

  安眉笑着依言将柴堆点燃,用铁签串着马肉烤熟。她一边忙碌一边与苻长卿闲话道:“大人,如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再走十来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凉州了罢?”

  苻长卿因她的话而笑起来,此刻他浑身狼狈,一张脸却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自信的光彩:“安眉,这一次突厥之行,我记得你的好处。等回到洛阳,我必会重赏报偿。”

  安眉正坐在苻长卿身边嚼着马肉,听见这话,便满心欢喜地低下头轻笑道:“多谢大人。”

  苻长卿拨着火并不答话,凝视着篝火的墨黑眼珠映着跳动地火焰,却显得益发坚忍镇定。

  这一晚夜宿,车篷的毡毯因为没了支撑而瘪瘪地塌陷下来,将睡在车中的苻长卿和安眉压得严严实实。好在天公作美没再下雪,否则沉重的积雪非把二人给闷死不可。

  翌日上路时,这一行人马已是落魄得惨不忍睹——但见泥泞、破车、瘦马、一身褴褛的安眉,再加上断了腿的苻长卿,真是连劫道的土匪看了都得掬一把辛酸泪。

  二人每天就靠着马肉干维生,没柴禾烧水后苻长卿只敢用生水润润唇,竟然还能喝一点就腹泻一天——偏偏腹泻后又得喝水,于是没几天就被折腾得面无人色。好在两人一路不断坚持,最后总算一点点接近了“梦中的凉州”。

  这一天正当人疲马惫,晌午时苻长卿仰躺在没了车篷的马车上望天,冷不丁冒出一句:“天上有鹰。”

  于是安眉顺着他的话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却笑道:“大人,那大鸟飞得这样慢,又在空中打旋儿,不是鹰,是鹫。”

  “鹫?”苻长卿略一沉吟,欣然坐起身道,“既然能看见它在这一带觅食,想来凉州也已不远,终于要脱离这鬼地方了……”

  安眉也跟着苻长卿笑起来,两人就这样傻乎乎望着天,竟忘了留神脚下。就是这一刻致命地松懈,吱吱呀呀的马车轮竟霍然一偏,倏地一下滑进了潜藏在草甸旁的泥潭。一瞬间整个车身就陷下去一半,生生将架在辕上的活马拖进了沼泽。骏马踢腾着蹄子不断哀嘶,却只能困在黏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坐在车厢里的苻长卿大惊失色,安眉愣在草甸边吓得尖叫个不停。

  这时苻长卿急中生智,迅速抓起节杖跳出了车厢,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