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25
作者:水合      更新:2020-07-31 13:10      字数:4681
  凉地往刑场去。她不明白苻大人为何要施行这样残忍的刑法,因此也混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看着行刑用的马匹被牵进刑场,然后是五花大绑的人犯被押到刑场中心,最后是监刑的苻长卿乘着马车而来。

  在冲天的喧哗声中走下马车的苻长卿,虽然拄着手杖步履缓慢,却是面色红润长身玉立,令他身受重伤的谣言不攻自破。只有安眉心里知道,他的官袍下一定垫着一层厚厚的冬衣,而他每走一步,都会牵得伤口一阵剧痛……安眉在人群中遥望着苻长卿,双目渐渐湿润。她根本不去理会刑场中心发生了什么,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站在监斩台上宣读圣旨、发号施令,然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刑场中心……

  民众的情绪随着人犯的惨叫声不断高涨,刑场中马匹的长嘶、喷气与踏蹄声,还有随之不断扬高的惨嚎,都使得目睹惨剧的人群跟着惊呼尖叫,紧张压迫的气氛笼罩住在场的每一个人,间或有孩童嘹亮地啼哭刺激着众人的耳膜。

  安眉只觉得康古尔攥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而她自己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冷汗顺着脊背潸潸而下……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往刑场瞄一眼,瞪大的双眼只是盯着苻长卿不放,当刑场中央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瘆得人毛骨悚然,随着骨肉拆分声响起的喧哗声浪里,她也只是看见苻长卿略略皱了一下眉毛。

  于是心在一瞬间如坠冰窟,安眉觉得监刑台上那个人有些陌生,尽管他们曾经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但这一刻他们的距离竟是那么远……

  身旁的康古尔干呕了一声,拉着安眉逃也似的跑回家中,安眉恍恍惚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路冲进茅房拼命地呕吐。

  “安眉,那位苻大人,太可怕了……”

  安眉记得康古尔这样面色煞白地对自己说,而她恍惚中也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对准康古尔惊疑的眼睛。

  当数日后苻长卿的侍卫前来告知安眉苻大人即将返回洛阳,要她也准备好一同跟随时,康古尔仍旧迟疑地握住安眉的双手,心有余悸地要她确定:“你还是要回去吗?安眉,苻大人他很可怕,他……”

  安眉一把抱住康古尔,冰凉的双唇吻了吻她的鬓角,附在她耳边喃喃道:“康古尔,我要回去,我要跟着他……”

  她还是想跟着他,尽管监刑台上的那个人那么陌生、他冷冽的双眼那么无情,但她还是想跟着他。

  安眉含着眼泪与康古尔吻别,跟着侍卫离开了康古尔的家。在融融春日中她一路跑出荥阳城,周围温暖熟悉的风好似将她带回了一个梦……梦里她也曾这样跑向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竟是那么高,她站在车下只及得上一只车轮子,春日熏人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俊美冷漠的侧脸。

  于是安眉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想及早触碰到这梦境般的真实,好让自己的一颗心从此不再忐忑;这时车中人竟也侧过脸向她望来,嘴角微含的笑意令她情不自禁啜泣一声,望着那双墨黑色的眼睛哑哑轻唤:“大人,等等我。”

  第三十章

  当车裂酷刑震慑了世人,苻长卿在大兴渠骚乱暂时平息之后,便带着安眉返回了京城。

  甫一到达洛阳时他再次路过家门而不入,直接驱车前往豫州刺史府,摆出一副与家人公然决裂的姿态。结果不出三天,由苻夫人打发来的小厮便不停围着苻长卿诉苦,说苻公为了他的事成天在家气得跳脚,而思子心切的苻夫人则日日以泪洗面——其实最火烧眉毛的是苻府在青齐的田庄租赋,因为其中夹着一本向朝廷瞒报的假账,长年不当家的苻公根本理不清,偏偏又赶上缴纳夏季税迫在眉睫,于是到最后一世英雄也不得不气短,装聋作哑地任妻子天天派小厮往大儿子这里跑。

  这一切正中苻长卿下怀,他借口公事繁忙摆了两天谱,最后经不得母亲三催四请,才趾高气昂地带着安眉坐车回家,一路上竟面有得色地卖弄道:“亏得我是鳏夫,否则苻府不是我当家,如今就被动了。”

  安眉坐在他对面傻乎乎咋舌道:“大人您怎么这样说话呢?您也该尽早娶位夫人才是。”

  苻长卿听了这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径自掀开帘子吹风,望着车外支颐冷嘲出一句:“你倒贤良。”

  安眉被他这句话呛得不能言语,讪讪低下头拨弄着腰间的穗子——那里系着苻长卿送她的玉佩。苻长卿在车厢一侧懒懒瞄她一眼,才又开口道:“回苻府后给你换个地方住,白露园只不过是座客苑,位置太偏。”

  安眉闻言立即抬头,连连摆手回绝道:“不用不用,我住那里挺好。”

  “有什么好,”苻长卿皱着眉头不以为然,“地方就那么点大,离主宅又远。”

  安眉惶惶嗫嚅道:“远些才好,我怕……”

  一瞬间苻长卿沉默下来,两人在马车吱吱呀呀的晃动声中相对良久,最终还是由他开口:“嗯,那你就在白露园住着罢。”

  安眉心一紧,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马车却已停在了苻府门前。

  早有小厮欢天喜地的迎上来扶自家公子下车,小心翼翼好似伺候着一尊琉璃菩萨。安眉怯怯跟着跳下马车,躲在苻长卿身后藏藏掖掖不敢见人,倒是苻长卿不悦地敲了敲手杖,催着安眉凑到自己身边,跟着他一同跨进了河内郡公府。

  对于安眉这名胡女的到来,苻府众人面上笑脸迎人,实际上心头各自架起一把刀子,一层层锋利的关卡都等着安眉过。

  这些外人带来的不快苻长卿固然可以不放在眼里,安眉也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总有些人他们回避不得。譬如此刻,苻长卿就必须前往苻公的庭院面见父亲,而安眉也无法躲进白露园逃避现实,只能惶惶由阿檀领着去见苻长卿的母亲苻夫人。

  这厢苻长卿拄杖走进客堂与父亲见礼,苻公看着自己病恹恹的儿子,在他落座后阴沉的面色却始终无法缓和。他信手扯过案上一张字纸,轻飘飘往儿子面前一丢,点了点手指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苻长卿往席上瞥了一眼,瞄见纸上写着“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内之邪,此所以为治也。重罚者,盗贼也;而悼惧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于重刑名?”,便知道这纸上誊抄的是自己奏请恢复车裂之刑的全文,于是满不在乎道:“都是随便写写的。”

  “好个‘随便写写’啊,苻公子才名超著,老夫实在佩服,”苻公冷笑道,“严刑峻法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废弃车裂之刑乃是先帝宽仁,何时轮到你出这个头?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你这份奏折在京中四处传抄,好个洛阳纸贵啊!你倒说说,什么叫‘轻刑,乱亡之术也;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什么又叫‘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

  “就是字面意思,难道父亲还看不明白么?”苻长卿接过婢女奉上的茶碗,垂下眼轻声回答,“明主治国,就应多设耳目、重罚罪犯,才能用法令来约束百姓,而不是靠什么虚无缥缈的宽仁。所谓‘母积爱而令穷,吏威严而民听从’,顺理成章。”

  “哼,”苻公瞪了儿子一眼,拂袖嗤道,“你〈韩非子〉倒是背得很熟啊!那么〈韩非子〉里还说父母生男则相贺,生女则杀之,考虑得就是将来的长远利益;还说父母对于子女,都是用一颗算计之心在相处,关于这一点,你是不是也很认同?!”

  苻长卿听罢冷冷一笑,并不直接回答苻公,而是另言道:“〈韩非子〉中说:‘父薄爱教笞,子多善,用严也。’父亲对〈韩非子〉,不也谙熟于心?孩儿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仰赖了您的教诲。”

  “竖子不肖,竖子不肖!”苻公气得面皮紫涨,咬着牙对苻长卿怒道,“你还要忤逆我多少次?”

  “孩儿不敢。”苻长卿闻言立刻放下茶碗,顺势往地上一伏,胸前伤口的疼痛使他不禁皱眉,只可惜目光中却没有丝毫忏悔。

  “还有那个胡女,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苻公看着儿子俯首不语,总算稍稍平息了怒气,却仍旧愤愤道,“我在凉州待了多少年,还能不知道胡人是个什么东西?胡女俗性多淫,尤以葱岭以东的龟兹、于阗为甚,你跟这样的女人纠缠不休,若是传扬出去,苻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作践光了!”

  “胡人再淫贱,她却不是那样的人,”这时苻长卿抬起身,望着父亲低声道,“哪怕世人耻与胡人为伍,恨不能割袍断席与其撇清,我却不是那样的人。”

  “你——你……可恨我在边疆与胡人周旋了一辈子,到老却被你活活打了脸,”苻公气得浑身发颤,半晌后才道,“好,好,他日你要是为她酿下大祸,休想我为你收拾残局。”

  “不劳父亲费心,”苻长卿移目堂外,望着院中繁花似锦,只淡淡道,“若是闯了祸,都由我自己承担。”

  而此时苻夫人正在另一厢打量着安眉,却是越瞧越糊涂。

  从苻夫人眼中看来,跪坐在她面前的胡人姑娘美则美矣,外貌却并不足以令她的儿子心折——她美得太粗,头发浓密而蓬松,脸上竟有细微的皴裂,还有那双粗糙的手,伤痕累累、指关节萝卜似的又红又肿,实在可怕。苻夫人双眼中满是疑惑,然而良好的教养使她无法对安眉恶语相向,只能迷惘地对着面前这个满脸怯意的姑娘,或者说是对着她自己问出一句:“怎么会这样呢?”

  她的语气中包含着一种对儿子的费解与失望,又将这些情绪不加掩饰地直露在安眉面前,令安眉越发无地自容。

  “长卿他自小到大,从没让我操过一次心,”苻夫人禁不住替儿子抱屈,难过得眼眶发红,“可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和你……”

  “母亲。”这时苻长卿出现在内室户牖外,轻轻唤了一声。

  苻夫人立刻噤声,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爱子走进室中来,病恹恹地坐在自己对面,于是一双慈爱的眸子里顿时泪光闪动,忍不住唏嘘道:“明明派了死士保护你,怎么还伤成这样……”

  “一点小伤,不碍事。”苻长卿不以为意道,“寇乱凶险,受点伤不足为奇。”

  苻夫人听了这话脸上隐现怒意,恨声道:“我的儿子岂容他们伤得?我可饶不过他们……”

  苻长卿闻言笑了笑,在母亲的注视下执了安眉的手,佯装虚弱道:“今天才到家,累了,账簿我明天再过目,好不好?”

  苻夫人脸颊倏地一红,颇不自在地瞥了安眉一眼,对儿子嗔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做母亲的思念儿子,难道就是为了那点子阿堵物么?你快回去好好休养吧。”

  苻长卿暗暗拿指尖碰碰安眉手心,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行礼告退,趁机一并离开了主宅。穿过廊庑时但见一路庭花映媚、春光动人,他在阳光下意态散懒地问安眉道:“刚才怕不怕?”

  “嗯,”安眉应了一声,又赶紧补上一句,“夫人她很和气。”

  苻长卿拄着手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路将安眉送进白露园。这时园中棣棠花开得正好,金黄色的重瓣花朵像一丸丸金弹子似的簇满枝头。苻长卿看了却皱眉道:“客苑中的花草一向疏于侍弄,未免长得太粗野刺目了,待会儿我便差人锄一锄。”

  “不用不用,”伴在他身旁扶持的安眉急忙维护道,“这样金灿灿开得多热闹,我很喜欢……”

  苻长卿斜睨她怯懦的神情,忍不住笑着开口戏谑:“也好,这杂花杂草的,倒挺衬主人。”

  安眉听了这话顿时脸红起来,两人登堂落座后,苻长卿趁她去庭中汲水烹茶的间隙不做声打量了一下四周;结果等他在白露园用罢晚饭离开后,安眉在入夜时便收到了整套的妆奁箱笼。

  苻长卿的书童阿檀恶声恶气地指派着仆从将大大小小的箱笼一件件摆放进内室里,又不耐烦地对安眉道:“明天是苻府的樱桃宴,少爷要我提醒你,记得早点起床参加。”

  安眉应接不暇地坐在一大堆箱笼中间,早已是头昏脑胀,只得困窘地红着脸向阿檀求助:“那……明天我要准备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用准备,”阿檀凶巴巴吼完,眼珠忽然狡猾地一转,改口问安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该穿些什么?”

  “嗯……”安眉也不知阿檀具体所知,但她的确一无所知,于是立刻惶恐地点了点头。

  阿檀假惺惺笑了一下,转身打开箱笼,从中间挑了一袭水蓝色杂裾垂髾裙给安眉道:“参加宴会当然要穿得讲究些,明天你穿这件就好。”

  “谢谢。”安眉如获至宝地接过,只觉得手中的轻纱长裙像一段流水般滑不留手,几乎要被自己手上的倒刺勾出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