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38
作者:水合      更新:2020-07-31 13:12      字数:4652
  地伏在地上,喘了好半天气,无神的眼睛望着牢门外始终无动于衷的父亲,分外艰涩地开口道:“好……好……我听父亲的安排,还有……道灵她,她在宫里怎么样了……”

  “你还关心你妹妹的处境?”苻公对自己的女儿一向不甚上心,面无表情的回答,“她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苻长卿指尖一挣,嘴唇张了张,最终却只是轻声道:“我明白了。还有……我的后事,求父亲多担待。”

  ……

  这一日,苻长卿在大理寺天牢供认罪状,同时河内郡公苻公入宫面圣,当朝陈情。天子念及旧情,按照前朝例律,以爵位抵罪,将苻公贬为庶民,免去苻府连坐之罪,只判苻长卿一人斩首弃市。

  圣旨当堂宣读道:“豫州刺史苻长卿,在任期间庇护刁民,妄引刑杀;干纪乱常,怀恶乐祸;伫迟灾衅,容纳不逞;勾结乱匪,暗藏异心。朕难宥其罪,故判其斩首弃市,以明正典刑,钦此。”

  而与此同时,安眉也在悠游了多日后,终于回到了难以割舍的洛阳。

  这段日子里,她去过小泽村,在天上看见了久违的公公和婆婆,还有闹着要去投奔“义军”的小叔。婆婆徐王氏在村头寻死觅活地拽着小儿子徐宝,不准他去送死,却不知自己的大儿子早成了义军的一方首领。

  她也去了荥阳,在县衙的后院里,她看见卢师爷携着新妇给县令送礼,新妇是县令的侄女,一位长相颇为清秀的汉人女子。安眉隐在风里端详着卢焘升总是走神的双眼,看见他总是在无人处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却又在众人面前挂着殷勤的微笑。

  从最初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卢师爷必然的选择,所以这一刻安眉不知道该怎样去恨卢焘升,他似乎没错,但她的康古尔已经不在。

  安眉在初夏熏人的南风中叹了口气,转身飞往遥远的安国,这一路她看见了遥远记忆中的驼队,龟兹商人正带着懵懂的胡人少女们,一路辗转往东去。将来这些姑娘们会碰上什么事,遇见什么人呢?安眉心中一痛,发觉即使回到心心念念的故乡,也丝毫不能给她带来安慰。

  原来她的乐土,早已不再是童年印象中的安国了。过去在梦境里抚平她伤痛的故乡,这时对她来说,竟成了沙漠中一个喧闹而陌生的城邦;而她竟然在沙漠炽热的风沙中,无法遏止地挂念起一个人。

  临近洛阳时,老柳坐在云端笑着问安眉道:“你现在已经看透了凡人的渺小,也知道了贵贱本无差别,为何还是放不下呢?”

  槐鬼因为老柳今次有了艳遇——在戈壁上老柳竟然碰上了红发碧眼的红柳,和那热辣辣的西域美人在黄沙里打得火热,实在可恶至极!于是严重嫉妒的槐鬼最近一直对老柳态度很臭,这次却没同他抬杠,也口气恶劣地附和道:“没错,丫头,你不能太老实了。太老实了受欺负!还没人同情你!”

  安眉却憨憨一笑,在云蒸霞蔚的朝阳中望着洛阳,喃喃道:“我现在当然是知道这些道理了,但当时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所以我现在只要一想起他对我的好,就更觉得难过……”

  槐鬼听了这话,气急败坏地张口还待说什么,却被老柳拦住:“我知道你想骂她死性不改,不过她对那个男人的感情虽然没变,她却已经变了。所以这一次还是随她去吧……”

  第四十七章

  笼罩在苻府上空的愁云,惨淡得连槐鬼都看不下去了。此刻他坐在澄锦园的屋檐上,三岁孩童般的瓦鬼爬上他的肩头,在他耳边哭哭啼啼个不停:“屋里的少爷不在啦,不在啦……”

  “唔……”槐鬼掏掏耳朵,又低头看着园中哭得撕心裂肺的书童阿檀,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群小鬼,“唉,一回来就赶上这哀鸿遍野的,往后有的忙了。”

  “是啊,等你安慰完小鬼,还有大的在后面等着呢。”老柳躺在槐鬼身旁,百无聊赖地赶开一个胖墩墩的小瓦鬼。

  而另一边,安眉先是在云气里看见阿檀哭,便随风悄悄潜入苻长卿的内室,却四处不见他人影。于是她又有些胆怯地寻到白露园,因为害怕看见他和自己的肉身在一起,却发现好几个家丁把守在白露园内外,便隐隐觉得有些古怪。及至安眉潜入内室中,却只看见杜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榻上。

  安眉并不怕杜淑瞧见自己,于是在她面前现了形,声音僵涩平板地问道:“苻大人他在哪里?怎么府中到处都不对劲?”

  内室里香销金兽,尘雾缥缈,杜淑在榻上抬起眼来,望着她笑了笑,懒懒应了一声:“你终于回来了。”

  “嗯,回来了,”安眉立在杜淑面前,咬了咬嘴唇,皱着眉开口,“你……怎么还在我身体里?之前的四只都是十天就消失了。你,把身体还我。”

  “这具身子,你确定你要?”杜淑听了安眉的话,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像确信她会听自己摆布似的,慢条斯理道,“这些日子,你知道苻郎他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因为包庇你放走乱匪徐珍,已经被天子下令斩首弃市了。当然,你也可以把这件事归咎在我们蠹虫身上,但当初决定吞下蠹虫的人,又是谁呢?”

  安眉闻言大惊失色,撑不住往后退了两步,瞠目瞪着杜淑道:“他……他是我害的……”

  “没错,”杜淑微微低下头,在内室昏暗的光线中斜睨着安眉,轻声浅笑,“现在我被他囚禁在白露园,根本无法脱身。你是一缕游魂,倒还可以去天牢见他最后一面。现在你确定,你真的要回到这具身体里来么?”

  “不,不。”安眉怔怔望着杜淑,惊惶地摇了摇头。这些日子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做鬼的自由,如果变回凡人,她只怕又要做回原先那个寸步难行的弱女子——她不想再那般无能!

  安眉盯着杜淑,僵立在原地战栗了许久,最后眼眶一红哽咽道:“我要去找他。”

  她径直窜出屋子高高升上云空,就在茫然无措时远远看见了槐鬼,一瞬间,心中终于第一次生出怀疑。

  为什么她吞下五只蠹虫,结果却将苻大人害死?今日这样的局面,是槐神他早就预料到的吗?如果他能够预料到,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出于善意?

  安眉啜泣着飞回槐鬼面前,这时槐鬼正站在澄锦园屋顶的鸱吻上。安眉凌空与他对视,望着他云淡风轻的笑容,泪眼朦胧地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您不是说,会帮我的么?”

  “看来你还没弄明白原委啊……”被安眉质问的槐鬼尚未回答,一直躺在屋顶上的老柳却懒洋洋坐起身,肩上也搭着个正在哭鼻子的小瓦鬼,他拍了拍瓦鬼胖墩墩的屁股,不准他再哭闹,径自望着槐鬼使了个眼色,“槐鬼,还是对她说清楚吧。”

  “哎,真是伤脑筋啊……”槐鬼在风中拨弄着头发笑了笑,望着安眉道,“其实,当初你说你要寻找夫君,但事实上呢,你命中是没有夫君的。”

  安眉闻言一愣,吃惊地睁大泪眼:“怎,怎么会呢,我与徐珍成过亲的。”

  “他不是当天就被抓去修大渠了嘛,”槐鬼扑哧一乐,在风中笑得很是凌乱,“只有你们凡人,才会把这种仪式当回事。”

  “那如果这个不算……苻大人呢?苻大人他……”安眉哭花了的脸颊上,此刻竟微微地红起来。

  “他啊……”槐鬼挠着脑勺望了望天,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盯着安眉的双眼吐出真相,“其实他呢,与你也没有夫妻的缘分。你们两个,命中早就是已死之人。”

  这句话不啻一道惊雷,将安眉震得脑中一片空白,她只能失魂落魄地傻在风中不停发抖,听槐鬼继续说下去:

  “如果没有蠹虫,你在到荥阳的第一个夜晚,就会因为饥寒交迫而死,而你的苻大人,会在第二天清晨路过你的尸身。你的死会换来他的一声叹息,并由此促使他在后来铲除了荥阳的贪官。可是同样的,他也会在不久之后,命丧突厥。”槐鬼看着安眉震惊得无以复加的脸庞,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道,“你和他全部的缘分,就在这一声叹息里,但也就是这一点点眷顾,却是你收获的最真心的缘分。这五只蠹虫,不过就是助你完成了一个心愿罢了,我原本指望你经过这段时间的开解,可以忘了他的。”

  “如果她能忘,我当初就不会输了。”这时老柳走到槐鬼身后,揶揄一笑,对安眉道,“现在你明白了吧,没有这五只蠹虫,你们早就是已死之人。能走到如今,该庆幸了。”

  “他如果注定要死,那么我呢……”安眉垂着泪低下头,怔怔低喃道,“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你可以选择做一只悠游的鬼,或者和你的苻公子一起投胎。”槐鬼帮安眉出主意,很客观地建议道,“不过我劝你还是做鬼,下一个轮回,你们俩能不能同时托生在人间道,都是一个问题啊。”

  “不,不要做鬼,也不要投胎,”安眉在风中伫立良久,最后抹抹眼泪,蓦地跪在了槐鬼面前,“我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您有办法的,对不对?”

  “救他?”槐鬼愕然睁大眼,拿固执的安眉实在没办法,“他命中阳寿已尽,我们没法救他的。”

  “不,不会,”安眉犹自不死心,执拗地拽住槐鬼的袍角,“就像你们可以救我一样,你们神通广大,总有办法的。”

  槐鬼仍是摇摇头:“鬼不能过多干涉人类,这也是为何很多恶人不会遭到现世报的原因,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

  安眉听了这话哭得肝肠寸断,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槐鬼与柳鬼面面相觑,到最后终是老柳松了口,无奈地一笑:“要说救,也不是绝对不能救,只是一则代价太大,二则是无论救不救,总得等他死过这一遭。”

  ……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一句话,在苻长卿身死之日,竟再一次被全洛阳的百姓们挂在了嘴边上。

  原来这一日苻长卿被送往城南行刑,监斩官却是擢升至刑部的季子昂。

  囚车一路从大理寺缓缓行出,途经闹市要道,围观者人山人海——天下闻名的贵公子并不是人人都曾见过,这一次行刑前的游街,好事者自然争相目睹。

  囚车中的苻长卿已在前一晚修整过仪容,此刻身着素净的白绫中衣,发髻被拆散了束在脑后,像一笔浓墨流淌在颈枷上。作为死囚,他的脖子和手脚上一共戴了三道枷锁,姓名与罪行也都写在手枷上。囚车上没有遮蔽,他垂目僵坐着任人指戳,直到最后一刻也要坚持士族的骄矜,面色苍白却始终平静。

  囚车所过之处引起一路喧哗,这时街巷中蓦然窜出一群孩子,捡着石子砸向车中人:“鸡入狐窝,落草而死,鸡入狐窝,落草而死……喔喔……”

  坚硬的石子砸破了苻长卿的额角,血丝从他发际蜿蜒而下,又被袭来的土块与飞尘黏住,甚至有孩子钻到囚车前冲他吐唾沫,然而苻长卿只是纹丝不动地安坐车中,自始至终垂着眼保持沉默。

  “落草而死——苻字落草,那自然就是人头落地了。”这时街边一位俊美无俦的黑衣男子笑了笑,眉眼间的淡漠很自然地将他与众人疏离——尽管他的气质与四周格格不入,却始终无法被亢奋的人群发现。这时一个小孩子恰好蹲在他脚边捡石子,不经意间抬起头,却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了他,好奇地睁大眼盯住他死看。

  黑衣男子低下头,对着那孩子淡淡笑了笑,轻声道:“鸡入狐窝,落草而死,这歌谣你没念完,后面应该还有一句呢。”

  “还有么?”小孩子在扰攘的人群中大声喊道,“那公子就是这样教的,后面没有啦!”

  “有的,”那黑衣男子浅笑着伸出手来,掌心蓦然多出几颗杏子,语带诱哄地递到孩子面前,“我把后一句念给你听,你一定要记得——鸡入狐窝,落草而死;槐边栽柳,依木可生。”

  槐边栽柳,依木可生。

  第四十八章

  囚车行至城南,苻长卿被刽子手押下车,身着监斩吉服的季子昂早已等在了刑场上。他为苻长卿备下酒饭,在午时炽烈的阳光中冲他微笑:“苻大人,今日鄙人送你一程,九泉之下还请不要怪罪。”

  苻长卿冷眼看着端到自己面前的酒饭,连眼皮也不曾抬,这时却听见刑场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少爷,少爷——”

  苻长卿抬起眼,看着自己的书童阿檀披麻戴孝,一身缟素地冲到自己跟前,捉着他的手枷嚎啕大哭道:“少爷,少爷,我和老爷说了,要给您做儿子,替您摔盆……”

  苻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