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2
作者:沉埃      更新:2020-08-02 06:50      字数:4563
  之后很长时间里,江珺都觉得自己仿佛被飓风卷离大陆的一座孤岛,那种茫茫无依漂流无根的存在感强烈地磨砺着他吞没了他。

  也许是因为这一份共同的为人世遗弃的孤绝之感,让在他面对这个叫玛拉的小女孩时起了恻隐之心。

  那时已经送殡结束回到了耶稣堂,男人成群地坐着抽烟闲聊,小孩子在天井玩闹,女人们在厨房忙碌。江珺被几个年轻人围住,那些或酸溜或艳羡的问话弄得他实在尴尬,便找借口溜了出来。

  穿过天井,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礼拜堂内阴暗凉爽,枣褐色的长椅左中右数十排布落整齐,留出两行过道通往讲坛。江珺手指抚过一排排落漆的椅背,往前走,然后他看见一个站在风琴前的小人儿。

  他问她:“你会弹琴吗?”

  她点头。

  “那弹一支歌给我听,好吗?”

  她又点头。

  那时她还只会用右手单手在中央c键区弹奏。但奏出的乐音非常凄哀。

  江珺听着耳熟,便问她:“你会唱这歌吗?”

  她再点头,脆生生的童音和着琴声唱出:“失迷的羊,你今在哪里?救主今天正在寻找你。一百只羊当中缺一只,莫非就是你?莫非就是你?”

  末了的这句“莫非就是你”低徊不已,直钻入他的心里。

  是的,他想他就是那只走失的羔羊,他的亲人天上欢聚,只剩他孑然一身在这行色迷乱的尘世。

  他颓然地坐在第一排木椅上。

  她阖上琴盖,走到台阶边,蹲下来看他。

  小丫头,绿色的连衣裙,翻着白色荷叶边的领子,苹果脸雪白雪白,看上去像颗小嫩葱。葱叶葱白,真是像得很。江珺禁不住笑了起来,一扫此前的阴霾情绪。

  江珺夸她琴弹得好,歌唱得也好,问她叫什么。

  显然,小孩子被人表扬很高兴,对那个她讨厌的名字也慷慨起来。

  “我叫玛拉。”

  说完急急解释,不是那个马,是这个玛,一时又想不出怎么形容,就跳下台阶,拉起他的手,在手掌上写字。

  江珺觉得有趣。

  “噢,下次你可以和别人说,我的玛是玛瑙的玛。你几岁了?上几年级?”

  “我七岁了。没有上学。”后面那句声音低了下来。

  “噢。玛拉,你姓什么?你爸爸妈妈呢?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是她猜不透的谜。

  “不知道。我没有爸爸妈妈。”

  望着他的乌溜大眼不知所措地撇开,为避开不堪的身世陈于人前的刺痛,或是克制要红的眼圈要涌出的眼泪。

  江珺沉吟,他记得圣经里说玛拉的意思是苦的。出埃及记里,摩西领着以色列人在旷野走了三天,找不到水,到了玛拉,却不能喝那里的水,说因为水苦,所以那地方叫玛拉。他记得还有一处,有个妇人叫娜奥米,死了丈夫死了儿子,多年后她返乡,遇见故人,她就对叫唤她的人说,“不要再叫我娜奥米啦,要叫我玛拉,因为全能的神让我受了大苦。”(注)

  娜奥米是甜,玛拉是苦。谁给一个天真无辜的小女孩起这样的名字。是说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她的命是苦的?

  4

  江珺叹了口气,看着小姑娘别扭地仰着头,手指绞着身侧的裙摆。他上前抱起她。

  江玥手挂住他的脖子,脸伏在他肩膀上。

  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也许是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许是想到不知道自己往后要到哪里去,她开始哭,然后嚎啕大哭。

  他抱着她去找柳阿婆的女儿他的表妹柳玲。柳玲告诉他玛拉的身世来历,说着造孽啊罪过啊。江珺知道这样的事情在农村小镇一点不稀奇,他问:“那她现在怎么办?以后跟谁?”

  柳玲一怔,她是根本还没想到这茬事。

  玛拉极力平息自己的抽噎声,静静地趴在他的肩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会说,听着柳玲支吾着推搪着。

  江珺低头想了片刻,说道:“这样吧,你们都有难处,就让她跟我去祁宁吧,我那儿地方大,附近刚好是学校,她也该上学了。”

  她顿住了,因为太震动。多少次回忆起这一刻,都觉得不可思议,犹如奇迹,从没想到会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穷途末路时愿意带她走。这个人她全然陌生,但谁又是她熟悉的,她没有亲人,也没有选择的能力和余地。但他的大手护在她的脊背上,教她安定不惧怕。

  那个下午他们就走了,在镇上的车站坐客车到祁宁市。到祁宁时已经夜晚八点多,司机开车来接。她一路上张望着窗外,临到站了,反而颠颠地睡着了,大概一直太紧张,终于撑不住。

  江珺抱她上楼,到门前将她拍醒,说“到家了”。他取钥匙开门,领她进来。

  新建的公寓套房,空阔,简单的家具,没有一件不必要的摆设,她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又好奇地打量。

  江珺让她在餐桌前坐下,自己进厨房,煮了两碗汤米粉,一碗盖一个煎蛋,洒着葱花,“我们先填饱肚子,其他的慢慢安排。”

  江珺边吃边说:“今天八月十九号了,明天先去给你上户口,很快要开学报名了。唔,出生日期嘛,就填八月十九了,好不好?”

  她点头说好。

  “还得给你起个名儿。以后你就和我姓江,好不好?咱不叫江玛拉了。今晚月亮又圆又亮,和你眼睛一个样儿。就叫江月,怎样?”

  他念张若虚的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她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他和蔼可亲,他问她可好,她猛点头。

  “唔,月,再特别一点,也给你加个玉字,和我的一样,好不好?”

  他在纸上写“玥”字给她看。

  “玥者,神珠也。江玥怎么样?”他像是征询她的意见。声音低沉,带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

  那一天,她有了生日和姓名,他说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

  江珺领她去卫生间,给她调好水温,告诉她,热水开关怎么控制,洗发用哪个,洗澡用哪个,换洗的衣服搁哪里。讲停妥当,带上门让她洗浴。

  换名江玥的她,披着湿漉的长发从浴室出来,穿和那绿葱一样款式的淡蓝连衣裙,裙身已有些短了。她从凤山带过来的就一个小布包,柳玲给整理的,一本圣经、一本诗歌,再就是作替换的这套衣衫。柳玲定是想着,去了祁宁还不买新的来,况且她也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

  江珺找出一条新的大毛巾,说:“只好用这个再擦擦干了。没有吹风机。明天带你去买。”拍拍新铺的床,“晚上你就睡这里了,以后这个就是你的房间,我就在你隔壁。”

  他让她过来坐在身前,帮她擦干湿发,她的头发很多且养得很长,只是发色不够黑。身量也瘦小,想来是营养不足,他知道老太太最是俭省。

  他给她熄了灯,“好了,安心睡吧。明天我们要做很多事。房门不关,有事就叫我。”

  待走出房间,江珺苦笑,一个决定容易做,但往后的事情千头万绪,生活多少繁琐。何况一个年轻的单身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他笑自己太过轻率了。

  但这时他已不容许自己推诿,不能背信弃义。

  她的景况他看在眼里,沉默,乖巧,可怜,像当年的他,他懂得她的无助凄惶。他告诉自己要对她好一点,现在他是她唯一的指望。

  第三章

  5

  带江玥到祁宁时,江珺已经过了他事业最艰难的草创期,进入最繁忙的转轨开拓期。

  大学毕业,江珺没有服从学校分配,来了祁宁接手江舟留下的恒洲贸易。虽然大学四年寒暑假都跟着江舟跑,但他心知要想成就一番事业,不能再走老路。

  像所有同时代的创业者一样,江氏兄弟有着一个十分卑微的开始,很多时候他们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豪情一搏。在转型的时代,法制的滞后和对灰色行为的宽容让恒洲获得生机,但让它在之后大变革中的存活下来,并日渐壮大,依靠的是他的这份清醒。

  江珺是那种直觉很好的人,这应该是草根出身却获成功的企业家共有的天赋。当年因着祁宁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境外的服装烟酒,小家电,小五金被偷运进来,祁宁因此而成为远近闻名的私货集散市场。到江珺接手生意时,他渐渐停掉走私倒卖这种原始的贸易方式,建起了一个商品交易中心,这就是日后蜚声中外的祁宁小商品城的前身。不久他又涉足零售业,在沿江各省市开起永宁连锁百货。到土地制度改动,江珺拍了城西两块住宅用地,开始介入房地产业。八十年代末正值国际航运市场全面低迷,许多船东破产船只贱卖,江珺收购了几只,一只重吨位的在不久航运业复兴时转手卖出,大赚了一笔,小吨位的自己用来跑内河沿江贸易,渐渐地做起了航运生意。

  那个时期江珺是什么行业赚钱做什么。只是他有意识地将恒洲转变为一家规范的企业。

  江珺像陀螺一样忙转不停,他把自己的状况解释给江玥听,问她是要在学校寄宿还是住在家里,他说,“其实你跟着我并不合适”。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无意识,不知道在江玥听来有多惊恐。

  那晚,他听到江玥房间里传来呜咽声,她分明在睡,但哭得很悲伤。

  她刚来的时候常常如此,睡梦里哭得凄惨。他听到,便推门进去坐在她身边,拍拍她。她会醒来,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说做梦了。

  这次他也摇了摇她,江玥朦胧里转醒来,扒着他的手,几近哀求地说,“你别赶我走,你别赶我走。”江珺听了很动容,从此再也不提这话。

  江珺忙公司的事,江玥上自己的学。家里请了一个保姆,每日打理家务,做中午、晚上两顿饭。

  江玥不觉得被疏忽,也不觉得孤独。

  江珺在祁宁时,有时放学得早,她便到他公司。

  她趴在办公桌上,写作业,他在桌对面看文件讲电话。也有人进来谈事情,见到她很吃惊。他笑笑说,“我侄女,放学了在这里玩会儿。”他有时候也带她去轻松的饭局,总是介绍她是他侄女。这是最合理的身份,不让她难堪,亦不需多解释。当然熟识他兄弟的人知道没有这么个侄女,但并没有当面问,想必是他私下已经交代过。

  江珺与别人谈话并不避她,遇到多坏的状况,说话也是不急不徐,因为内心最是坚定有决断。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这样气度坦荡从容。“君子坦荡荡,是说君子无论怎样虑远,怎样任重道远,甚至中心惶惶,都不会唉声叹气。”一次她在书上看到这句话,立时就想到了他。

  那个时候公司大楼还在祁东路,离住处和学校都近,所以她常去。旧厂房改建的办公大楼,六层高,青灰的墙体,简洁朴素。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后来江玥发现无论是住所还是办公,他一直偏好低层。

  她曾好奇地问过,“电视和小说里,那些董事长啊总经理啊,办公室都在几十层高,没事就爱站在窗前,俯视众生,眺望远景,你怎么喜欢总窝在低层?”

  江珺的回答很让她吃惊,他说,“要是我在那么高的地方,就会很想跳下去。”

  多年后当江玥自己成了一个虚无主义者,困在万事皆无意义的牢笼里,她才理解江珺的爱和怕。

  6

  在江玥离开前,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一年。

  小学,初中,高中,江玥一路升学顺利。孩提时,她懂事不缠人,青春期,又从不叛逆。预想的重重困难并没有出现,反而江珺时有他们俩相依为命的感觉,他甚至庆幸自己当初做了这样的决定。

  江玥性子仍旧安静。但若遇到好东西却很喜欢与人分享,当然她分享的对象一直是他。路上看到的花,春天新长出的嫩叶,院子里野猫的动静,读到好玩的书,动听的音乐,学校里的事,她都会细细讲给江珺听。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让她描述起来都兴味十足。一日工作结束,江珺最喜欢听她絮絮叨叨地讲,分享她小小的喜悦和悲伤,那对他疲惫的心神仿佛是一场净化。

  江玥也没有什么朋友,也许她没有花心思要交什么朋友。在学校里,她不是风云人物,但有点特别。长得算漂亮,但个子小,刚上学时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