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17
作者:江奇涛      更新:2020-08-02 09:29      字数:4430
  一枪。

  王得胜一抽搐,仰面倒下去,胸口血呼呼的。立青手握驳壳枪撑地爬起来,摇摇晃晃而去。

  堑壕外传来冲锋号声,近处一队冲过来的革命军,领头是一面红旗。

  立青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是范希亮。

  立青问:“老范!咱往哪儿打?”

  范希亮说:“傻小子,拿出红巾,系脖子上,别让自己人给打了!”他帮立青系上红巾后,两人持枪射击相互掩护而去。

  革命军押着被俘的陈军官兵通过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一身革命军军服的谢雨时四处张望。几副伤兵担架鱼贯抬过,谢雨时每副担架前都看了看,就是没找到立青和范希亮。

  谢雨时焦灼地朝路过的革命军询问,回答都是一阵摇头。

  骑在马上的董建昌带了四名骑卫路过。董建昌在谢雨时面前勒住马:“嗨,学医的,干吗在街上闲逛!”

  人间正道是沧桑 六(4)

  谢雨时焦急万分:“长官,哪也找不见他俩,别别别……别光荣了!”

  董建昌笑了:“你瞧瞧,还淌眼泪水呢,打仗得死人,不死人,这淡水镇能打下来吗?打不下来!”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就你黄埔生的命叫命,别人的命就不叫命了?”

  谢雨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董建昌打马向前:“不错,你们三小子都够种儿,我没白挑了你们。别在这儿费力找了,前锋团刚刚向我报告,那俩小子都随队在奔袭平山、紫金的路上,我已任命他们为排长了。”

  董建昌打马奔驰,骑卫随护着。马上的董建昌回过头冲着谢雨时喊道:“学医的,想赶趟,就上我卫士的马。爬得上,我让你做我的警卫排长!”

  五匹马沿街奔去,谢雨时在后面大叫:“等等,长官!等等,长官!”

  一阵粗犷的笑,奔过去的谢雨时连滚带爬地被一骑卫拽上马去。

  五匹马奔驰而去,隐隐的,远方传来阵阵炮响……

  立华在办公室分类文件,瞿霞从外走入。立华问:“又到你们共产支部开会去了?”

  瞿霞没理她,忙自己的事,心情似乎不太好。

  立华没察觉,继续问:“全粤妇女慰问东征军代表团明天出发,你不给瞿恩捎点东西去?”

  瞿霞忍不住一阵抽泣。立华看去:“怎么了,你?”

  “没什么。”

  “没什么你哭什么?”

  “我想哭,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是,总得有个……不是你哥出事了吧?”她预感到什么。

  瞿霞一下子哭出声来了,立华惊愕了。

  立华拽住瞿霞的胳膊:“什么时候的消息?瞿霞,你说话呀,你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你说呀!”

  瞿霞:“伤兵专列早晨运回来的,在百子路公立医院……”

  立华疯狂地奔在去往百子路公立医院的路上,她恨不得可以飞过去,立马见到瞿恩。终于赶到医院,找到病房,她很不忍心地朝里看去,怔住了。

  瞿母在床前替瞿恩拭洗身体上的血污泥垢,瞿恩赤身裸体俯卧在床上,右腿、额头、肩膀缠满了渗血的绷带。侧脸的瞿恩显然在剧痛发作中,情绪狂躁,目光失神,口中时而高喊:“你在吗,妈!你替我看着,看着……别让他们锯我的腿……别让他们……我不能没有腿,不能没有……”

  瞿母按住儿子:“你别喊,妈在呢!有妈在,没人敢锯!又不是木头,想锯就锯?”

  瞿恩稍微镇定:“那就好!前线的医生想锯的,我对他们掏了枪,掏了枪……”

  瞿母:“你是对的,儿子,你别喊了,妈有数,自己的儿子能不知道吗?”

  一阵剧痛,瞿恩又昏过去了。立华走了进去。

  瞿母看见立华,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继续给儿子擦拭伤口,口中喃喃:“我看有救,打小你就命硬,麻疹、百日咳,还有伤寒,都是要命的病,都过来了,大夫都说不行了,你能全信?我摸了你的腿,肿是肿得很,都烫手,化了点脓,排了,就没事了,顶多将来一脚高一脚低,找漂亮媳妇不行了,找个能过日子的总还可以。谁让你是教官呢,教人者,身教重于言教……”

  医护人员推了手术车来了。

  医生说:“老太太,请让让,瞿党代表必须马上手术,否则一旦伤口坏疽,那就不是截肢了,请您能理解我们,让一让,请——”

  瞿母不理不睬,仍为儿子擦洗。

  医生又说:“您听见了吗,老人家,你儿子是所有伤员中职务最高的,军事委员会专门电令我们一定要保住他的生命……”

  人间正道是沧桑 六(5)

  瞿母把手上的浴巾交给立华,“洗一洗,腿那里还没擦到。”

  立华接过依样做着。

  瞿母转过身对医生说:“你说什么委员会我都管不了,儿子是我的,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要打的仗,他打完了,已经尽了忠。现在,我做母亲的要他尽孝,也就是说,他听不了你们委员会的了,他得听我的。听我的简单呀,别的都可以,就是不能锯腿。发肤受之父母,我做母亲的说不能锯,你们就锯不得!你有母亲吗?你母亲向你提这点要求你咋办?啊!”

  医生没见过这么倔强的病人家属:“老太太,让我给你解释,秦教授亲自为他验了伤,实在是路上耽搁太久了,感染太厉害……”

  瞿母头撇过去:“甭管是哪个教授,锯腿我就不让你推走,我就不信,这里是木匠铺,除了锯子,你们就不会用点别的?你要是只会用锯子,趁早说,我带儿子回家!”

  一脸为难的医生对护士:“你们等等,你们不敢说,我去跟秦教授说。”

  一群人离开,威风凛凛的瞿母像儿子的守卫。

  瞿恩从昏睡中睁开眼,发现立华趴在旁边,他无限柔情地摸着立华的头发,立华正在打盹,她惊醒:“你醒了?”说着,立即查看床头的输液瓶。

  瞿恩说:“嗯,什么时间了?”

  立华说:“什么时间,你都昏睡了三天了,你妈撑不住了,回去睡了,我代她替你看着这条腿,你试试,还在不在?”

  瞿恩脸上泛出笑意:“我妈怕我少了条腿,找不上媳妇。”

  瞿恩还不知道,瞿霞从苏俄顾问那边找到一种消炎输液,医生同意不截肢,但消炎后仍需正骨。这么一来,瞿母和瞿恩都不用担心瞿恩以后找不到媳妇啦。

  立华关切地问:“想吃东西吗?”

  瞿恩摇摇头。

  立华说:“革命军已经占领了汕头,我本打算随妇女慰问团去东江的。”

  瞿恩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呢?你应该去。”

  立华说:“你不是受伤了吗?我在这陪你快两天了,一句谢谢的话也没有?”

  瞿恩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他心里感动得不得了。

  立华摇摇头:“这儿楼上楼下,转运来的伤员都住满了。”

  瞿恩脸上一阵别扭,忍不住说道:“你能不能让护士来一下?”

  立华:“干吗?是要小便?”

  瞿恩点点头。

  立华起身取便壶:“输着液呢,尿就多!”

  瞿恩忙摆手:“不不不……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还那么封建,都接过好几次了!”立华欲掀被子,被瞿恩死死按住。

  “你的手还很有力呢,那你自己来,我替你端着。我不看!”立华将便壶送进被单下,摆正姿势。

  “现在看你,倒真像个男孩,一点也不像名共产党教官了。”

  传来了液体的潺潺之声,瞿恩一脸难堪。

  立华继续说:“你也真是,死都不怕,还怕男女授受不亲。”她拿着便壶出门去了。

  瞿恩睁眼在看天花板。

  不一会儿,立华带着洗净的用具进门来,放置好。

  瞿恩问:“立华,你还记得我们头一次是怎么见面的?”

  立华叹口气:“别提了,你那时刚从欧洲回来,完全一副职业革命者的派头,哪里还把我们这些学校的小丫头看在眼里。”

  瞿恩笑笑:“你们那时是组织了一个交换书报的团体吧,让我去听听读书体会。”

  立华:“那时广州的学生谁能请得动你?我们跑到你家,先哄好了你们家老太太,老太太说话了,你才勉强过来看一眼。”

  瞿恩:“我那时也是太忙。”

  立华:“你到了我们宿舍,什么也不听,先检查我们都看些什么书。” bookbao8

  人间正道是沧桑 六(6)

  瞿恩:“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立华:“你看了我们的交换书目,笑指:‘还有老庄列三书,此书的主人是谁?’我说,是我。并解释说,此书为世德堂六子全,版本最好。你奇怪地看着我,说,读这种书,先要穿上长袍马褂,如果有必要,还得添顶瓜皮帽。惹得我的同学大笑。”

  瞿恩:“我真那么刻薄吗?”

  立华:“你以为呢?我当时就想,这人怎么这样?”

  瞿恩:“我记得,我那天对你们说,不要读死书,要学会读社会。”

  立华:“你太傲慢了,甚至专横,颐指气使,让人很难接近。”

  瞿恩:“是吗?我真不知道你是那么看我。”

  立华:“后来我到了妇女部,你妹妹也在那儿,她领我去你们家。这我才发现,其实你是个透明的人。”

  瞿恩:“你看看,还是你误解了吗,其实,我对你的头一眼印象非常深,你太漂亮了,像一把利刃,摸上去会割破手的。”

  立华一怔。

  第四军已经挥师北江,在打熊克武部的川军。范希亮、立青、雨时加入其中,这一天,革命军在与川军的战斗人员激烈巷战。

  三人沿街市不断持枪跃进、隐蔽、开火,他们身后跟随若干革命军士兵,双方在争夺每一座房舍街铺。一名川军军官藏在杂货店的酒缸边瞄准对街的立青。低姿持枪的立青敏捷地先敌开火。被击碎的酒缸,浇了那军官一头一脸的酒水。待他抬起手枪,正欲开火,一根滚烫的枪管已抵住了他的脑袋。

  范希亮:“小子,放下枪,老子不杀你!”

  军官犟得很:“我堂堂川军团长,宁死不受此辱,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好了!”

  范希亮冷笑一声:“哟嗬,还是个义士呢?你团长怎么了,老子还是旅长呢,让你缴枪,委屈你了?”范希亮吓唬地欲扣扳机,喝道:“放下枪!”

  军官的腰杆再直,也抵不过枪杆的威胁,他终于乖乖地放下枪。

  一挺轻机枪从一家妓院挂了红灯笼的窗口伸出,川军机枪手哒哒哒地向街道开火。革命军被密集的弹着点逼到了墙根下,有人试图还击,却负了伤。

  机枪不断地向外开火,房间里挤了一堆哭天喊地的青楼姑娘。

  一个川军士兵拉过一个姑娘就亲:“小心肝,外头可都是赤党,赤党可不像咱这么疼你们,抓住你们绞头发,挂破鞋,扒光衣服游街都没准。”姑娘被他吓得哭得更加厉害。士兵更加猥亵,喝道:“老实待在楼上,快,把子弹递给我!”

  姑娘颤巍巍地递上一颗子弹,刚要离开,那个士兵突然拉住她:“再亲一个!亲一个!”

  姑娘战栗地凑过去亲了一下。

  士兵哈哈大笑,手上的机枪狂吼起来,其他士兵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立青和谢雨时隐蔽在屋檐下,立青悄声说:“给我颗手榴弹,报销了它!”

  谢雨时说:“里面还有女人啊,你没听到她们在哭吗?”

  立青笑道:“耳朵挺尖啊,难不成,你小子在家逛过青楼?”

  谢雨时脸都红了:“我可没过过这种腐朽的生活!”

  立青叹口气,仿佛回想起在醴陵老家那会,为了看给三省巡阅使唱堂会的小红杏,摔坏师傅的光学测量仪,被师傅逐出的情景。那时候的立青多么顽劣,弹指一挥间,他都成长为一名军人了!

  谢雨时捣捣立青胳膊:“想什么哪?”

  立青方才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