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6
作者:大冰      更新:2020-08-11 19:32      字数:3408
  不读王小波 ,我跟他解释了半天他也搞不明白,他不像我 ,喝酒不矫情 ,只是干净利索的两个字 :干了!

  樱桃酒是我的最爱 ,肚里有肉心里不慌 ,故而酒来碗干 ,从不养鱼 ,然后必端着酒碗上桌 子……酒是狂药 ,我本俗人未能免俗 ,喝酒喜欢上桌子这一良好习惯保持了多年 ,或歌或 啸 ,或激昂文字或击鼓骂曹 ,或技击广播体操。

  老兵火塘里的桌子是青石条垒成的长方框 ,中间是炭火 ,四边是半尺宽的石头面 ,脚感颇佳 ,我每每一爬上去就不肯下来了。

  有时候来劲了,还非拽着老兵一起站上来 ,我激他 ,说他不敢站上来是怕被拉措骂。

  他还真不经激 ,端着酒缸子站上来和我碰杯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像在推手一样。盘子踩碎过几次 ,脚踩进炭火里 ,鞋烧坏过两双。

  老兵被拉措关在房门外数回,睡沙发若干次。

  我和老兵的午夜痛饮常常持续到天亮 ,我们边喝边大着舌头聊天 ,尺度颇大。老兵只剩一只 耳朵 ,且耳背 ,和他讲话必须扯着嗓子 ,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在和他吵架。他是诸暨人 ,江浙口音重得一塌糊涂 ,喝了酒以后说话几类鸟语 ,我平时听他讲话是蛮费劲的 ,但奇怪的是 ,

  喝了酒后却句句都听得真切。

  一般到了夜未央、天未白的时分 ,我会借着酒胆 ,从他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抠出点儿陈年往 事。

  他不太爱讲过去的事 ,清醒时若有人随意和他攀谈过往的行伍生涯 ,他要么冷脸要么翻脸 ,

  不论对方是在表达一种尊重还是在恭维奉承 ,都不给人留情面。相识这么多年 ,我懂他的脾气 ,故而就算是喝得再醉 ,也不忘了在套话之前先来一通战术迂回。

  最常用的方式是 :欸 ,我说老家伙 ,扣林山战役是不是比法卡山战役打得惨……他嗤之以鼻 ,摆着手说 :你懂个屁啊。

  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他拿杯子、盘子排兵布阵 ,石板桌面是沙盘 ,战略布局一讲就是几十分钟。

  只要在他长篇大论的过程中随意提一句“ 当时你在哪个高地”事就成了,他立马上套 ,通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从猫耳洞讲到无名高地战 ,字字句句硝烟弥漫。

  他不看人 ,自顾自地说话 ,语气平稳淡定 ,只描述 ,不感慨 ,却屡屡听得我心惊肉跳。

  (三)

  老兵1984年初次参战 ,二山轮战 ,又名中越边境战。

  参战前写血书 ,老兵把手指切开 ,刚写了一个字 ,伤口就凝住了,旁边的战友打趣他 :你凝血机制这么强 ,想死都难。

  一语成谶 ,老兵的血小板密度保了他一条命。

  老兵时任侦察连副连长。

  侦察连一马当先 ,是全军尖刀中的刀尖 ,沿文山一线 ,自麻栗坡扎入 ,最远深入敌后400公里。因侦察需要 ,穿的是敌军的军装 ,最近的时候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和敌方打照面 ,随时做好杀人和被杀的准备。

  丛林遭遇战是家常便饭。1984年6月3 日,老兵经历了记忆里最深刻的一次肉搏战 ,双方都用 了56式军刺 ,老兵的右腿肚被捅穿 ,他割断了对方的喉管。是役 ,敌军大多是特工级的侦察员 ,单兵作战能力突出,却被老兵的侦察连整队歼灭。

  老兵虽是江浙人 ,却骁勇得很 ,扣林山战役时 ,他领着一个排伪装成一个营 ,据守高地一昼夜。增援的队伍一度被阻在半途中,老兵领着手下的几十个兵一次又一次击退敌方整营建制 的波浪攻击。

  辗转征战的数年间 ,老兵到过74个高地。

  斥候难当,无给养、无后援 ,初入丛林时没有经验 ,单兵配备不过五块压缩饼干、两个军用罐头 ,几天就吃完了,然后他们吃蛇 ,生吃 ,吃各种虫子。

  吃毛毛虫时 ,用军用雨布一蒙 ,点起羊油蜡烛灼去毛毛虫的硬毛 ,整个儿囫囵塞进嘴里 ,一嚼 ,满嘴黏稠的汁儿 ,像鲁菜上勾的芡。

  最常吃的是蚯蚓 ,雨林潮湿 ,有成千上万的蚯蚓 ,红的、黄的、粉红的 ,取之不竭。

  人手咸 ,触碰到蚯蚓的体表 ,它立马浑身分泌出恶心的黏液 ,实在难以下咽。必须翻过来 吃 ,找根树枝 ,像翻洗猪大肠一样 ,把整条蚯蚓从外到里翻起来 ,不管什么颜色的蚯蚓 ,翻过来后都是生猪肥肉一样的雪白,蚯蚓食泥 ,把泥巴揩掉 ,闭上眼睛往嘴里丢 ,咯吱咯吱地嚼 ,抻着脖子往下吞咽。

  味道好像啃了一口中南雨林的腐殖红土。

  猫耳洞自然是要住的 ,进洞前全员脱衣服 ,不脱不行 ,水汽一浸 ,湿气一泛 ,人会烂裆。最潮湿时 ,洞中有半米多深的水 ,人蹲靠在其中,湿气透骨 ,瘙痒难耐 ,挠出血来还是痒 ,终身的后遗症。

  烦人的还有蚂蟥 ,钻进肉里 ,揪不得拽不得 ,越拽越往里钻 ,火也烧不得 ,否则半截烧掉半截烂在体内,蚂蟥有毒 ,整块肉都会糜烂。

  扣林山、法卡山、八里河东山……老兵两只胳膊上布满了蚂蟥眼 ,戒疤一样 ,但数量没有他杀的人多。

  大大小小的阵地战及遭遇战 ,他毙敌20余人 ,还不包括远距离击毙的。

  参战一年后 ,老兵已从副连长升为侦察大队代理营长 ,彼时他二十三四岁光景 ,手底下的几 百名士兵大多只有18、19或20岁。

  这几百名年轻人 ,大多殒命于1985年5月28 日。

  当日,他们为了应对越军的6月反击 ,深入敌后侦察火力配备、弹药基数、换防兵力。刚刚 完成侦察任务 ,返程行至麻栗坡 ,离国境线只有48公里处时 ,忽然遭遇重火力伏击 ,被包了饺子。

  敌方看来蓄谋已久 ,把他们围在了坝子底 ,围起的口袋只留北面一隅 ,那是无法去突围的敌 方阵地。

  包围圈越缩越小 ,平射机枪和火焰喷射器交错攻击 ,眼瞅着老兵和他的侦察大队就要全体被俘被歼。

  枪林弹雨中,老兵组织大家做了一次举手表决 ,然后呼叫后方炮火覆盖 :以侦察大队为中 心 ,500米半径内炮火覆盖。

  他们请求的是一次自杀式的炮火覆盖。

  若用四个字解释 ,就是 :向我开炮。

  在和后方争犟了13分钟后 ,呼啸的炮火覆盖了整个包围圈。

  顷刻 ,越南的重炮开始了反覆盖 ,双方的炮战不断升级 ,雨点一般的炮火揭开的是后来被军事战略学家载入史册的“5·28”炮战。

  他什么都听不见 ,不停地中弹 ,被炸飞 ,又二度被炸飞 ,气浪把他挂到了一旁报废的坦克炮筒上。

  手下的人全都没了,只留下老兵一条命。

  .xiaoshuotxt,

  他原本也活不了,第一次打扫战场时 ,人们以为全员阵亡 ,并无人发现他还有一丝气息。直 到次日凌晨 ,他才被人发现。

  整整两个月后 ,老兵在千里之外的昆明陆军总医院恢复了几分钟意识 ,然后继续堕入沉沉的 昏迷。

  他当时的伤情如下 :

  胸椎骨断4截

  腰椎断2截

  左肋骨断5根

  右肋骨断9根

  左手手腕断裂

  右耳缺失

  右肺穿透伤多处

  右肩粉碎

  双眼眼膜灼伤

  上下门齿缺失

  脑部颅骨变形 ,3公分的弹孔2处

  全身弹片无数

  ……

  几乎已经稀巴烂的老兵命不该绝 ,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这或许归功于他过人的凝血机制 ,

  或许冥冥中上天希望留下一个活口做见证。

  全队阵亡 ,只余他一条人命。

  “5·28”之后的七个月内,老兵时而昏迷时而苏醒 ,历经了24次大手术 ,被定为二等甲级伤残 ,医生费尽心力救治后 ,笃定地下结论 :全身瘫痪 ,终生卧床。在术后的昏迷中,军委嘉 奖他为一等功臣,终生疗养 ,享受正团待遇。

  老兵全身瘫痪 ,一动不动地躺在疗养院病床上 ,躺到1988年8月1 日时 ,他将自己的终生俸禄捐献给了希望工程。

  他说 :把这些钱花在该花的地方吧。

  老兵当时每月领取的各种补贴是1300元。在1988年 ,1300元不是个小数目,随着时间更迭 , 这个数字水涨船高 ,但不论涨得有多高 ,26年来 ,老兵分文未动 ,几百万元的人民币全部捐 了出去。

  他的战友们都死了,只剩他一人孑立世间 ,理所应当的俸禄他不要 ,他不肯花这份饱浸热血 的钱 ,固执地选择终生捐赠。

  老兵瘫痪了整整四年。慢慢恢复了一点儿上肢力量 ,可以轻轻地挠挠雨林湿气遗留的瘙痒。

  一天 ,他夜里睡觉时 ,迷迷糊糊中挠破了肩胛处的皮肤 ,抠出了一枚弹片。

  半睡半醒间他继续抠 ,抠得床单上鲜血淋淋 ,抠得背上稀烂 ,到天亮时 ,他抠出了几乎一瓶 盖的弹片。

  奇迹发生了,老兵不可思议地站起来了,疗养院的人都震惊了。

  一年后 ,疗养院的人们再度震惊 :老兵跑了。

  他是国家天经地义要养一辈子的人 ,但他决绝地认为自己既已康复 ,就不应再占用资源。

  他用了一整年的时间恢复好身体 ,然后跑了。

  番强跑了。

  拿命换来的一切全都不要了,不论是荣誉、光环 ,还是后半生的安逸 ,随手抚落 ,并未有半分留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