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25
作者:大冰      更新:2020-08-11 19:35      字数:26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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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人随随便便就能获得的 ,于你而言或许只是个梦。

  可是 ,谁说你无权做梦?

  很多年前 ,我有几个音乐人朋友曾背着吉他、手鼓、冬不拉 ,一路唱游 ,深入西北腹地采风 ,路遇一老妪 ,歌喉吓人地漂亮。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 :秒杀后来的各种中国好声音。他们贪恋天籁 ,在土砖房子里借宿一晚 ,老妪烧土豆给他们吃 ,没有电视 ,没有收音机 ,连电灯也没有 ,大家围着柴火一首接一首地欢歌。老妪寡言 ,除了烧土豆就是唱歌给他们听 ,间隙 ,抚摸着他们的乐器不语 ,手是抖的。

  老人独居 ,荒野上唱了一辈子的歌 ,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听众 ,一整个晚上 ,激动得无所适从。

  次日午后 ,他们辞行 ,没走多远 ,背后追来满脸通红的老妪。

  她孩子一样嗫嚅半晌 ,一句话方问出口:你们这些唱歌的人 ,都是靠什么活着的?这个一生无缘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 ,鼓起全部的勇气发问。

  她替已然年迈的自己问 ,替曾经年轻的自己问。

  紧张的 ,疑惑的 ,胆怯的 ,仿佛问了一句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三五个汉子立在毒辣的日头底下 ,沉默不语 ,涕泪横流。

  老人慌了,摆着手说 :不哭不哭 ,好孩子……我不问了,不问了。

  走出很远 ,几次回头 ,老妪树一样立在原地 ,越来越小的一个黑点 ,倏尔不见。

  他们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 ,我又把这个故事讲给了许多歌手朋友听。

  我问他们同一个问题 :若当时在场的是你 ,你会如何去回答老人的那个问题。“你们这些唱歌的人 ,都是靠什么活着的?”

  一百个人有一百种回答。

  个中有些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开过个唱、拥有百万歌迷 ,有些登上过音乐节主舞台、办过全国巡演 ,有些驻唱在夜场酒吧 ,有些打拼在小乐队中,还有一些卖唱在地下通道里。

  我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时 ,得到的回答最特殊。

  (一)

  临沧 ,滇西南的小城 ,位于北回归线上 ,此地亚热带气候 ,盛产茶叶、橡胶、甘蔗。

  最后一个回答我那个问题的兄弟出生在那里。

  他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 ,给他取名时并未引经据典 ,只是随口起了一个最常见的名字 :

  阿明。

  短暂的童年里 ,阿明是个不怎么被父母疼爱的小孩儿。

  没办法 ,世道艰辛 ,家境困难到对阿明无力抚养 ,一岁时他刚断奶 ,便被寄养到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对阿明疼爱有加 ,某种意义上 ,几乎代替了爸爸妈妈。

  阿明在外婆家长到七岁 ,才回到自家村寨上小学。

  刚念了一个学期的书 ,家破了。

  父亲嗜赌成性 ,输光了微薄的家产 ,母亲以死相挟 ,父亲死不悔改 ,家就这么散了。

  阿明只上了半年小学便辍学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背熟拼音字母表 ,便被母亲再次送回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已年迈 ,多恙 ,繁重的体力活儿干不了,仰仗着两个舅舅在田间地头操持 ,一家人勉强谋一个温饱。屋漏偏遭连夜雨 ,两个无知的舅舅穷极生胆铤而走险 ,犯了抢劫罪 ,锒铛 入狱。

  照料外公外婆的义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阿明身上 ,他当时刚刚高过桌子。

  家里最重要的财产是一头牛、一头猪和十来只鸡鸭。

  每天早上七八点钟阿明起床 ,早饭后他会把牛赶到很远的山坡上去放 ,牛在山坡上四处觅草 吃的时候 ,阿明钻到潮湿的山坳里寻找喂猪的野草。

  家里养的鸡鸭不能吃 ,蛋也不能吃 ,要用来换油盐钱 ,阿明心疼外公外婆没肉吃 ,常常在打 完猪草后跑到梯田里套水鸟。

  套水鸟不麻烦 ,将马尾拴在木棍上制成一个小陷阱,放在水鸟经常出没的地方 ,待君入套即 可。麻烦的是设置机关和寻找水鸟经常出没的路线 ,这常会耗去大半天的时间 ,阿明往往直 到天黑后才返家 ,常被外婆责骂 ,骂完了,外婆抱着他 ,一动不动的。

  水鸟肉少 ,煺毛开膛后 ,能吃的不过是两根翅膀两只鸟腿 ,筷子夹来夹去 ,从外公外婆的碗 里夹到阿明的碗里 ,又被夹回去。

  昏黄的灯光下 ,三口人推来让去 ,不怎么说话。

  家境很多年里都没有得到改善 ,阿明也再没回到学校 ,放牛、喂猪、打水鸟 ,时间一天一天 过去 ,他一年一年长高 ,憨憨的 ,懵懵懂懂的。

  山谷寂静 ,虫鸣鸟鸣 ,阿明没有玩伴 ,早早学会了自己和自己说话。

  他自己给自己唱歌听。瞎哼哼 ,很多民间小调无师自通 ,越唱越大声。

  野地无人 ,牛静静地吃草 ,是唯一的听众 ,阿明七唱八唱,唱出了一副好嗓子。

  15岁时 ,阿明基本有了一米七的身高 ,他和外公外婆去帮寨子里一户农家插秧。傍晚收工时 ,第一次拿到了五元的工钱 ,旁人发给他的是成年人的工钱 ,不再把他当个孩子了。

  他高兴之余 ,猛然意识到 :终于长大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还有赌鬼父亲 ,他来探望阿明 ,嘴里喊“儿子” ,眼里看的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劳动力。一番软磨硬泡后 ,阿明从外公外婆家被拽回了父亲的家。

  他身量虽高 ,心智却小 ,进门后看着凋敝的四壁 ,破旧不堪的家具 ,心中一片迷茫 ,不知是 该悲还是该喜。趴在地上写作业的弟弟抬起头来 ,陌生的兄弟俩盯着对方 ,沉默无语。

  弟弟走过来 ,手伸进他衣服口袋里掏吃的东西 ,阿明傻站着 ,任凭他掏。

  傍晚 ,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走进家里 ,是刚刚从工地下班回来的哥哥。

  哥哥不用正眼看他 ,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就再没什么话了,阿明使劲回忆 ,他吓了一跳 ,哥哥的名字为何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和外公外婆家不同,没人往他碗里夹菜 ,筷子伸得稍慢一点儿 ,菜盘子就见了底。阿明想到自己离开后外公外婆再没水鸟肉吃 ,心里狠狠被揉搓了一下。

  席间 ,父亲一直和哥哥探讨着阿明工作的问题 ,他们不避讳 ,也不在乎阿明是否有选择的权利 ,理念朴素得很 :你是这家的人 ,你既已长大 ,挣钱养家就是天经地义。

  几天后 ,父亲和哥哥开始带着阿明到建筑工地干零活儿。搬砖筛沙不需要什么技术 ,只需要体力 ,阿明小 ,还没学会如何偷工省力 ,他肯下力气 ,工资从一天5元涨到了15元 ,一干就是半年 ,手上一层茧。

  2000年元旦的夜里 ,建筑工地赶工 ,加班加点 ,阿明站在脚手架间迎来了新千年。

  哥哥和一群工友走过来 ,把嘴上叼着的烟摘下来递给他 ,说 :过节了,新世纪了呢……

  阿明只上过半年小学 ,并不明白什么叫作新世纪。

  远处有礼花 ,有炸开的鞭炮在一明一暗 ,建筑工地上噪音大 ,远处的声音听不见。阿明忽然 兴奋了起来 ,他说 :过节了,我给你们唱个歌吧。

  工友们奇怪地看着他 ,没人搭腔 ,哥哥哂笑了一下 ,越过他 ,走开了。

  阿明看着他们的背影 ,张嘴唱了一句 ,水泥车轰隆隆地响 ,迅速把他的声音吞没了。

  他抬手 ,吞下一口烟 ,然后呛得扶不住手推车。

  阿明15岁 ,第一次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