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作者:冶文彪      更新:2020-08-11 20:04      字数:4911
  摸寻饽哥。

  饽哥却一动不动,木然看着。

  尹氏仍伸着手,脸上露出悲戚,饽哥能看得出,这悲戚似乎是真的,但真的又如何

  尹氏空望着天空,大声道:“勃儿,你要好好的,我们等你回来。记着,这个家也是你的家”

  饽哥听得出来,尹氏这话也是真的。他的心虽然并不会因此而软,却也不好再硬。他犹疑了片刻,低声道:“娘,你也要好好的。弟弟,好好照顾娘。另外,我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

  说完,他转身走了。

  礼顺坊北巷子,简庄家。

  乌眉来到简贞房里,低声把章美做的那些事都告诉了简贞。

  讲完后,她连声自责道:“人人都夸我,说我长了双水杏眼,我看是乌煤球才对,难怪我爹给我取个名字也叫乌煤。我跟章美说了那么多回话,竟一丝儿都没想到他早就中意你了。我们全都盯着那个宋齐愈,却不知道旁边还有个这么痴心的章美。若是早些知道,哪里会有这些事唉,真真可惜了”

  乌眉叹着气走了,简贞独自呆坐在那里,细细回味着乌眉的话。

  的确,她自己也始终只看得见宋齐愈,极少留意章美。他们两人相比,章美是一川深水,宋齐愈则是水上波浪。人大多只能见到波翻浪跃,很少去在意浪涛下水的深沉。

  若是多一些慧眼,早一些留意章美,会不会好一些

  她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替自己惋惜,还是替章美惋惜,或是为人心惋惜。

  汴河岸,虹桥畔。

  赵不尤和墨儿一起来到虹桥边,去送别章美归乡。

  到岸边时,见章美已经搬完了行李,正在和郑敦说话。

  “我们错怪齐愈了,他引我们去近月楼,不是要巴结蔡京,而是为了让我娘能多看我几眼”

  “我已听说了”章美神色郁郁,抬头看到赵不尤,才勉强提振精神,叉手施礼,“不尤兄,墨儿兄弟。章美愧对故人,哪堪二位如此相待”

  赵不尤道:“哪里话何况你去应天府,是抱着必死之心,再大过错也算赎回了。这一节,就此掀过,莫要再提。来,我先敬你一杯”

  墨儿提了一壶酒,斟了三杯,递给章美、郑敦和赵不尤。

  赵不尤举杯道:“君子处世,每日皆新。这一杯,别昨日,惜今日,待来日。”

  三人一饮而尽,墨儿又给他们添上,连饮了三盏。

  船主在船头笑着道:“对不住了,各位,这船客人已经坐满,得启程了。”

  “多谢诸君,就此别过”章美拱手致礼,转身上了船。

  这时,一个人匆匆赶到岸边,是宋齐愈。

  章美在船头见到他,先是一惊,随即眼中混杂出惭愧、感激与伤怀。

  宋齐愈虽笑着,神情也极复杂。

  两人对视了片刻,章美沉声道:“齐愈,对不住。”

  宋齐愈摇了摇头,高声道:“你其实不必回去,难道忘了我们来京时的壮志”

  章美涩然一笑:“修己方能安人,等我能无愧于自己时,再来会你。”

  船缓缓启动,章美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齐愈,那些信是我写的,但那些词是乌二嫂传给我的,都是简贞姑娘填的。”

  宋齐愈顿时愣住,望着章美在船上渐行渐远,喃喃念道:“隔窗不见影,帘外语声轻”

  尾声:醉木犀

  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程颢温悦这一向都不敢出去买吃食,只能将就家里存的米麦酱菜。见案子终于结束,再不用怕人暗算,便和夏嫂出去买了许多菜蔬鱼肉,置办了一大桌菜肴。让赵不尤请了顾震来,大家好好庆贺一番。

  天气好,桌子摆在院子中间,顾震并非外人,大家不分男女,围坐在一起。顾震带来一坛好酒,大家都斟了酒,正要动筷,大门忽然敲响。

  何赛娘“腾”地站起来,粗声大嗓问道:“谁”

  “门神娘娘开门,你家二爷来讨饭了”赵不弃的声音。

  墨儿忙去开了门:“二哥,到处找你找不见。”

  “哈哈,才去了结了何涣那呆子状元的事,怎么这么一大桌子菜”

  夏嫂添了副碗筷,墨儿搬来张竹椅,大家重新落座。

  顾震举起酒盏:“这酒本是清明那天要喝的,一直留到了今天。本该是我来宴请大家,反倒让弟妹费心费力。只好先欠着,改日再请大家。各位奔忙了这些天,这梅船案总算是告破了,来我敬各位一杯”

  大家举杯饮尽。

  赵不尤道:“这案子只揭开了面上一层,元凶还藏在背后,并没有逮到。”

  顾震道:“你是说林灵素昨天我查出他躲在马行街一个宅子里,率人去捉时,老道已经逃了。不怕,只要知道是他,总能逮到。”

  赵不尤道:“林灵素只是这案子的旗幌,梅船上那些人也应该不是他毒杀的。幕后元凶另有其人。我在应天府查到,买梅船的人是杭州船商朱白河,只有找到这姓朱的,才能查出设局之人。另外,梅船在虹桥东头起航时,船上有两个纤夫跑到桥头去拉纤,另还有个船工不知去向,这三人并没有死。”

  “这一阵,我派了两个人一直在追查那三人,始终没找到。另外,章七郎也已经逃了。”

  “梅船其实同时在做两件事,一件是造出天书祥瑞的神迹,另一件则是紫衣客。紫衣客究竟什么来历,我们并不知晓,但有几路人马都要杀他。看来干系重大,不是个寻常人物。”

  墨儿道:“章美、董谦、丁旦都穿着紫衣,怀揣珠子,他们谁是真的紫衣客”

  赵不尤道:“章美顶替了宋齐愈,董谦是误中了侯伦的计策,丁旦只是一个无赖汉,他顶替的是何涣,这五个人虽然身份不同,但都没有什么大来由,就算想杀,也不需要费这么大阵仗,他们应该都是替身,并非真正紫衣客。”

  顾震忙道:“那真正紫衣客在哪里”

  赵不尤摇摇头:“目前一无所知。”

  瓣儿摸着耳垂上兰花银耳坠,轻声道:“几个大男人都被穿了耳洞,紫衣客难道是个女子但让大男人装女子,又说不通。”

  赵不尤道:“这也是费解之处。”

  顾震猛喝了一口酒,叹道:“我才说案子已经告破,这么看来,这案子才开头”

  温悦听了,才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赵不尤扭头歉然望去,温悦回了他一眼无奈。

  顾震却没留意,问道:“还能从哪里查”

  赵不尤道:“我这边,古德信还未回信,章美查出来礼部员外郎耿唯和简庄密谋,不过我想,古、耿两人虽然知情,但应该不是主谋。”

  赵不弃道:“我这里,何涣杀死阎奇,发配暴毙,又被救活,这一连串怪事恐怕都是设计好的,背后主事的是个员外,这员外看来来路不小。”

  墨儿道:“胁迫武翔的人是谁,香袋交给了谁,目前也不清楚。”

  瓣儿道:“董谦被迫去做紫衣客替身,肯定不是侯伦一个人能办得了的,背后也一定另有主谋。”

  顾震道:“这几路人马,又都是为紫衣客而来。”

  众人默默沉思起来。

  赵不尤忽然想起一事,心里一惊,沉声道:“我们疏忽了一条线索。”

  “什么”诸人一起问道。

  “高丽。”

  “嗯”诸人越发纳闷。

  “武翔十一年前偷传图书给高丽使者,这事极隐秘,只有他一家人和高丽使者知情。他家中兄弟妯娌情谊深厚,绝不会外传”

  墨儿惊道:“写密信胁迫武翔的,是高丽使者”

  赵不尤点点头:“有可能。还有一条佐证。清明那天,我经过虹桥时,见到枢密院北面房令史李俨陪着一人在桥东茶棚下,那人汉话口音有些古怪,我当时疑心他是高丽使者。后来无意中遇到李俨,他上来搭话,随口又打问起梅船案,并劝我不要再查。现在看来,他似乎并非随口而言”

  赵不弃笑道:“这戏越来越好看了,连外国人也挤进来扮暗鬼”

  赵不尤道:“不过目前尚不能断定。”

  瓣儿忽然道:“咱们这几桩案子里的这些人合起来,倒像是一幅士子图呢。”

  墨儿道:“还真是。哥哥那边东水八子,有隐逸,有太学生,有魁首,还有已经出仕的古德信、郎繁。”

  赵不弃笑道:“我这边有状元,有府学生,还有县学破落户丁旦。”

  瓣儿笑着接道:“我这边是待缺的进士。”

  墨儿叹道:“我这里武翔是出仕,武翘是太学外舍生,康游是武转文,还有饽哥,是从童子学辍学。”

  赵不弃笑道:“这士子图花色果然齐全。”

  赵不尤道:“士农工商兵,士居首。世教风化,朝政得失,都系之于士。士正则天下正,士邪则天下邪。仅从咱们这幅士子图来看,正气仍在,但邪气亦不弱,或出于陋见,或由于私欲,互争互斗,损伤了多少元气外敌未至,内伤已深。”

  赵不弃笑道:“不止互斗,这士子图整个看起来,又是一场傀儡戏。所有这些人,连我们几个在内,都不过是木傀儡,被人操弄着跑腿奔命、颠来倒去,二十几个人还丢了性命。背后操弄的那些人却至今连影都不见。”

  赵不尤叹道:“那天田况跟我说起一个话题,世事如局人如棋,也和你一个意思。不过,人既非棋子,也非傀儡。人能动,能思,能选。同一个局,只看每个人作何选择。就像简庄和章美,两人起先不但主动入局,更造出局,来害宋齐愈,但到后来,简庄仍执迷不悟,章美却幡然悔悟,并以自己性命去破局。”

  墨儿道:“香袋案也是,武家两兄弟,武翔便不听命,不入局,武翘却为了兄长,成为造局者,害了康潜、康游两兄弟的性命。而康游,原本完全可以置身局外,为了嫂嫂和侄儿,却不惜性命,毅然入局。”

  赵不弃笑道:“何涣那呆子也是,葛鲜和丁旦设局,用阿慈一勾,他就老实上钩入局。而丁旦,为钱设局,却不知道,别人又把他设进局中。大局套小局,他好赌,结果把性命赌进去了。”

  瓣儿笑道:“何涣幸亏遇见二哥这个专爱破局的人,才把他搭救出来。倒是侯伦,别人设局害他,他又设局害董谦,董谦是十分侥幸,才从局里逃出来。”

  顾震皱眉道:“这一局套一局,到底有多少层局”

  赵不弃笑道:“人生无往而非局。”

  赵不尤道:“是。有人必有争,有争必有局。所不同者,恐怕只在一点不忍之心。像章美、饽哥、冷缃,都先设了局,因为不忍,又主动解了局,让宋齐愈、孙圆、阿慈得以脱局。一点不忍之心,便能给人一条活路,自己也多一分安心。简庄修习仁义之学,却不知道二人为仁,仁不在言语文字间,而在人与人之间。一个忍字,上面一把刀,下面一颗心。忍心,是先自割本心。伤人者先伤己,纵便如愿,己心已残,又何能得安”

  赵不弃笑道:“你们寻安,我只求趣。咱们已经搅了他们的局,这些背后提线设局之人,一定正在不安。咱们就再用棍子加力捅一捅,越捅他们越不安,越不安,便越难看;越难看,这事便越有趣。”

  诸人正在沉思,都被他逗笑。

  顾震举起杯:“这事先扔一边,今天咱们先痛快喝他一场”

  天色阴沉,看着又要落雨。张择端却背着画箱,独自又来到虹桥桥顶。

  今天他是来确认桥东头、河北岸店肆房顶的瓦片数目。多年来,他早已养就一丝不苟的脾性,被召进御画院后,见当今官家观画极苛细,鸟羽上细纹都丝毫不许紊乱,他便更不敢有些微的疏忽。

  他站在桥顶,先数左近店肆房顶的瓦片,数完一间就赶忙取出纸笔记下来。等他数到章七郎酒栈,忽然想起前两天遇见赵不尤,赵不尤跟他大略讲了讲清明梅船案,章七郎似乎也牵连其中。而且据赵不尤言,眼下这案子也才揭开一小片,背后藏了些什么,深广莫测,还难以预料。

  当时,张择端几乎脱口要将那件事告诉赵不尤,但随即还是强忍住了。

  其实,早在清明那天正午,亲眼看到梅船消失,张择端先是被那“神迹”惊到,但随即就察觉了另一桩隐秘,让他顿时惊住,遍体生寒。当时桥上的人都忙着望那白衣道士,根本没有谁留意他,他却慌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来。自那天起,那桩隐秘他一直强压在心底,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反复告诫自己:你只是一个画师,除了作画,其他事都莫去想,更莫去说,莫去管。

  然而此刻,他又忍不住想起那桩隐秘,心底也再次涌起一阵寒意,冷透全身。这时,天上落起雨来,他却丝毫不觉,怔怔望着汴河流水、河中的舟船、两岸的柳树、店肆,心中茫茫然升起一阵悲凉,不由得低声吟诵昨夜听雨难眠时,填的那首醉木犀:笔下春风墨未干,城头已似近秋寒。灯窗夜雨几人眠

  一纸江山故人远,半生烟火世情阑。落花影里认归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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