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8
作者:江淮沿岸      更新:2020-08-17 01:50      字数:4007
  撞在一起叮叮作响,二月红抬起头,对上那双凉薄的眼睛。白手套,黑大氅,墨色军装,一如初见的模样。

  拂去面颊上的潮润,一股劲儿顶上来。二月红屏息,怔怔地看着他。

  张启山将酒放在高窗下的木桌上,从水壶里取出热水,温上一壶酒。僵硬的坐上圆凳,张启山伸手推过一盏空杯,两盏空盅摆在各自面前,相对无言。

  待酒烫好,二月红双手指尖端起酒盅,张启山将湿淋淋的粗陶酒壶擦拭干净,握着烫手的壶柄将热酒倒进面前的酒盅里。冒着热气的绵酒将醇厚的酒气融进快要凝固了的冷空气中,一时满屋绵香。

  “屋外可冷?”

  张启山从学不会微笑,勉强勾起嘴角,像是说念一场阴谋似的,说道:

  “心寒,自当抵得了。”

  自顾自的吃下一盅温酒。二月红也伸出微颤的右手,修长五指捏起酒盅,左手挡着,仰头慢慢的喝了个干净。

  心平气和,干干净净,瓷肤墨发。张启山默默将这画儿印在心里,想着有朝一日自己闭眼辞世时,也好拿来作个告别的念想。

  他多久不曾走出过这监牢了?张启山回想,为两人重新斟点了一盏酒,吃咬着粘稠醇香的酒,慢慢回忆。倒也不是非得想起来……张启山却一定要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免得心头那阴冷念头,盘踞而后疯狂滋生长大。

  大致是……自上次戒毒成功以后,他便再未踏出牢门半步。

  “喝酒暖暖身子,陪我出去走走罢。”张启山说道。

  还真是……孤独。

  若有来世,定还你个太平清净的尘世。

  二月红赤着脚站起身,接过递来的红大氅抖开披上。

  跟在他身后,很久没有走过这般远的路了,双腿变得陌生,视线一晃一晃。抬起头来想看看这通道何时是个头,张启山却挡在他前面,遮住全部光明。他每一步都沉重结实,军靴厚重的鞋底将石砖踩出“咚咚”闷声。相比下……二月红低头看看自己早已麻木失去知觉的双脚,袒露在凛冬中,无声无息的触抚着不能再寒冷的石砖。裹紧大氅抱起双臂,将冻得通红的鼻尖埋进黑色细软的绒毛中。长头发挡住全部的视线,二月红索性闭了眼,听着咚咚的脚步节奏,一步步跟着他走。

  不知为何,甚是安心。

  迈过沉重的铁门,走过阴暗冗长的通道,宽而结实的肩膀挡在二月红面前,一堵墙,皈依,解脱。

  在接触到了冬日新鲜的冷风时狠狠咳嗽了一把,二月红睁开眼,落眼一片刺痛,紧接着落入一阵阴影中。边咳边笑,二月红不知是什么惹得自己发笑,只是觉得再不笑,便再无机会。

  眼睛努力适应阳光,眼泪不自觉流下来,边流泪边揉眼,睁不开。只知张启山就在自己面前,挡着光,面对着自己。

  赤着的脚带着狱中能给他仅有的的温度,融化着脚下的雪地。体温渐渐散失,踩实了一片新雪。

  伸手推开挡在面前的张启山,二月红向前小走两步,凛冽的冷气滚过他受过伤的肺叶,又惹来一阵咳嗽,喉头甜腥。

  二月红弯下腰,仍旧闭着眼。比手指更显接触到雪地的是两侧的长发。一身的营养怕是全长上了头发,柔软干净的长发垂散在雪地上,黑白相称,醒目美极的狠。

  掬起一捧新雪,略带水分,干净纯净的刺眼,二月红两掌合并,把那雪挤压进手心,双手合十,放在唇边轻轻呵一口白气。不一会儿便有融化出的水顺着手腕流下,浸湿了单衣袖口。

  察觉被人被从后拥住,二月红侧过脸。单衣和大氅被锁骨撑开,左肩的红莲露出来,火红的直刺人眼。

  结实有力的小臂横过他的前胸,捂住他的肩膀,紧紧箍住。沾满半融新雪的双手垂下,指尖滴落雪水。张启山修长有力的右手挡在他眼前,替他遮住一片光,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道:

  “睁眼。”

  二月红顿时看到了整个血红的世界。满园红雪,脑中嗡嗡作响,了然已是一片空白。也不知何时开始晕眩,站不住脚,呼吸愈见急促,甚是张开嘴迫切的喘息。心脏的跳动,带着绵醇的酒香,顶动喉结上下滑动。

  眼看是一副要晕厥的模样,张启山上前一步,黑色军靴狠碾上他苍白无血色的脚背,不消半刻便让他恢复了神智,再看脚背,却只是微微红了一片。二月红抬起头,苦笑一声,了了。

  “难得……晴天。”他说。

  “嗯。”他答。

  张启山抬起头,呵出一团沉闷的白气,摸出烟盒,天蓝如水洗。

  二月红用骨头都冰冻住的手捂住自己半边脸,眼球滚烫。

  哈哈……二月红笑着。

  对,二月红,心硬一点。什么都别讲出来,将死之身,何必再让人家看得低贱了去。深切至丢却了尊严,怕也难再称情了罢。

  擦亮火柴,点了烟。透过烟雾看了看二月红,吸掉半支烟,张启山不住的再犹豫。

  要不要讲给他听……自己一冬天囚他虐待他,并非情仇,而是自己原本就是个变态;而这将死之人,该不该知道自己到底……为何,想何。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变态啊。张启山想到。

  参天大树,盘根错节。却不知土壤下的根结从一开始就是扭曲歪斜的,如何屹立不倒?

  阴暗从来都需要有所寄托。温暖,干净,平平淡淡,二月红。

  施虐,爱恋,全都是矫正扭曲的方式。这个不正常的,变态的生活本就辛苦的,张启山年轻时靠惊险刺激的盗墓度过,壮年时靠战争杀戮,毫不知情的二月红不过是不拒绝,给了份同情,就要拿今生所有的正常生活来换。

  用张夫人的死牵制他,张启山自己想来都觉卑鄙。

  能有什么办法,贪恋呗。

  压在心底最阴暗的东西拿出来,第一次得到同情,分享,共担,张启山甘愿称之为温水一捧,是任何凶斗,征伐都不能比拟的。

  参天大树,从根坏起,坏死,腐烂。

  甚至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承认想做的事情。

  这样罢,二月红,陪我走过那个圆形拱门。若是走到了,我会告诉你二月红,亲自,开口,告诉你。我张启山,知错,愿悔改,你别死。

  张启山心里第一次有了除却愧疚之外新的情绪,近似渴求,或是属于夹杂在新旧生活交替的希望。这等新鲜的情绪将张启山团团包围,将他的每根神经刺激到崩溃。

  烟草填满整个心口,呛的眼睛湿润充血,张启山用指尖碾灭了烟头。血液像是到不了十指指尖一般,皮肤骨骼变得冰凉,呼吸也凝重起来,肌肉紧绷。

  若是……若是陪我走过拱门。我跪下来告诉你二月红,压上尊严,赌上性命,告诉你。战争结束,我带你走。

  ……

  “下辈子,可莫要再纠缠不清了。”他说。

  “嗯。”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答。

  张启山闭上眼,极力寻求一种解脱。无论何种结局都好,只是这过程实在太是磨人。军靴咯吱咯吱踩瓷实雪地的声音,乱麻般带着希望和纠缠,萦绕不断。别断,张启山心里只有此般一种念头,别断。

  大脑如劫后余生一般的空白。

  活下来,我对你好,一定百般对你好。去台北,去国外,张启山一介粗人,不懂情意,从前我愚钝,活下来,用后半生对你好,

  情深难却,承认。

  盖一幢房子,你想要的一池荷莲,踏雪海棠。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北斗,南风,西城,东升。我陪你,愧对你的,都赔你。

  没有铁链刑具,没有整日不的阳光,没有寒冻的牢房……这件事情上我做错了,本不该这样的,我只是……只是想留住你。

  张启山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就像长久不得发泄,精神略有崩溃。再一下,再忍一下,拱门马上就到了。

  大片厚重的声音从脚下传来,新雪被压瓷实,嘎吱奸佞的响,生怕张启山不知道,不够崩溃。

  张启山这时才狠地向后揽一把,以往……以往会抱住什么的,单薄,柔软的……什么。

  终是开口道:“恨我么?”

  ……

  此时的张启山,无比渴望二月红能够大吼大叫大闹一番。一如当年他带着满面的残妆,未褪的戏服,出现在自己大喜成婚的宴席上,当着诸多看客的面颜,杀了自己那还蒙着喜帕的,未曾娶过门的妻。

  “我二月红,算个什么东西?”

  一生没求过什么,果然是极恶之人,佛家禅说,不得善报,求什么,不得什么。

  若你是女子,自当娶你回家;可你也是男儿郎,只结拜相交,可我又怎么能仅满足于此。

  二月红。佞幸,娈妾,戏子。被那不知内情的世人平白指责得如此不堪,我张启山一生不曾亏欠过什么人,唯你却是如何对也不住。二月红是什么东西?养不熟,对不住,极度偏执酽念的……东西。

  张启山突然觉得空落,是从前拥有,现在不复得的……血肉,叫人生生剥离,扯断血管,切碎经脉的难过。

  拱门到了。

  勤卫兵小心试探张启山,该做何?

  他挥挥手,卷块草席,葬了罢。

  突然想回头,张启山忽地被这个念头折磨的浑身痉挛轻颤,握住拳忍着大脑传达给身体的所有冲动。

  想回头看看,他倒在雪地上是何种姿势。

  想看那单衣下的天火红莲,血红的颜色可曾褪下,若是下一世找寻不来可如何是好。

  想知道他的表情,苦笑?平静?还是……解脱?

  回光返照那么久,张启山捂着半张脸,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那么久……不就是在等一句“我爱你”么……

  还是晚了一步。张启山站在拱门另一边,茫茫然不知要怎么办。

  ……不能回头!回头看到的景象足以让自己崩溃。坏死就坏死吧,仗还没打完,还没给你个太平盛世……百年大树,还不能倒。

  连年征战,张启山亲手埋葬过太多人,一个墓坑,一具残骸,一抔黄土,早已麻木。

  我终于知道当年你丧妻时,三天三夜不吃饭,七十一天不登台的感觉了。原来人死,是疼的。

  大概早就恨死我了罢,一冬天没少求死,这下可终于遂了心愿,红老板。

  极念旧情的一个人,从第一次相识积攒下的情义,怕是就在这一冬天磨了个一干二净。本就是个薄情的人,君子之交淡如水,当年我怎就把你的不拒绝,当成了两情相悦?一心拖你上贼船,也不曾想过你作何感想。

  张启山莽夫一个,情情爱爱总觉得说着小女儿气,这些年来从未好好对你说上一句……我爱你。总觉得不晚不晚,时辰未到,有的是时间说这些,不想就是晚了一个拱门的距离,就不在了。

  很少有表态,温润淡漠。甚至都说恨人太累,不如搁置一边,毫无感觉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