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11
作者:江淮沿岸      更新:2020-08-17 01:50      字数:4722
  静,银针落地都震耳。

  身体里沸腾的血瞬息温和下来。

  他穿过人群,一步一步的走来。身上还穿着末场戏服,带着妆,提着一根花棍,棍里中空夹着一刃快刀,再熟悉不过。

  二月红。

  原来这半晌都是想在人堆里找到你。

  记忆在这时候变得相当模糊,待我反应过来时,新娘身下一片血泊,一动不动,如我期待的那般,血液里灵气散发开,刺的太阳穴突突的跳。

  早已听不清坐下何等喧闹,他收了刀,站在我面前。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而复得的感觉。

  看着他蓄长的头发,一面妆半面血,看似甚是哭了。这算哪般,别哭,我什么都给你,别哭,我不结婚了。

  后面的人猛地扑上来将他制住,额头咚的撞在梁柱上,他也不挣,血顺着在柱子流下来,紧皱眉头。

  心里的火气直往窜,上前将那些人挥开,急忙把他翻过身来,几日不见,身子消瘦了不知多少,靠在红木梁柱上。头面固不住的头发长长散了下来,妆混着血和眼泪,不狼狈,我真想告诉他,二爷,你真美。

  我总算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这复得的平静和温和。

  我捻起他的下巴,他看着我,,似是在叨念别人:

  “我二月红,算个什么东西?”

  酒楼外面不知哪个不识相的燃起了烟火,半明半昧的映红了他那张脸。那东西升到空中,霎时间爆出漫天祥云。

  【完】

  新春番外 4

  快要挨着房顶的铁栏窗户中透出一竖格阳光,“嘶溜”一声,一缕灰尘从狱顶的缝隙里扬了出来,二月红耳朵动动,睁开眼,直起身来,慢慢回头去看被光漆成软金一样的尘。

  狱卒也被铁链的厮磨声惊醒,二月红发着怔,双眼无焦,高墙之外隐约爆竹声,细不可闻,像是来自狱外的梵音。狱卒回过神来,然后尊尊敬敬道一声:红老板,新年如意。

  细尘落过阳光之后便隐没的身形,安静的坠落到地上。

  “爆竹……”二月红皱着眉清清嗓子,又复回应道:“……万事如意。”

  狱卒笑一声红老板好耳朵,若不是之前盘算着年关将至,便是听闻外间爆竹声,也不以为意。二月红软软的笑了笑,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耳朵,眼睛,喉管,说道唱戏这活,少一项都不行。

  重新倚靠在椅背上休憩,狱卒多嘴一句:“躺回床榻罢,也能舒展舒展筋骨。”二月红摆摆手,一把沉甸甸的墨发垂顺在椅背一侧,背着昏昏沉沉的马灯,昏睡过去。

  想来人若有事后眼,定拍着大腿唏嘘一番,恰新年当头的二月红,一句万事如意大过天,可偏生自己不得好过,知天命者来算算看,狱里人怎只剩不到两个月的活头可讨。

  中间醒来一遭,俨然已是下午时候,狱卒见他四下张望,斗争良久,才含糊道张军座今儿个有请帖,戏楼听曲儿,大概是不会来了。

  二月红诺一声,心不在焉的起身走了两圈,牢房也就巴掌大的地儿,铁链拽着也走不到哪里,狱卒很放心的埋头在桌上打盹,二月红拖着沉重的铁链,小心翼翼地搬来椅子叠放在张启山常坐的太师椅上,扶着墙爬上去,心里还暗叹,换做从前,这就是翻个跟斗就能站上去的活计。二月红身形很高,上去后稳住身子,铁链已到了最长限度,便垂着手臂靠在墙上。斜打进来的光温温的照在他的前额,眼睛上,深作呼吸,呵气化白烟消融进阳光里,舒服的闭上眼,弯刀片似得眼睫也沾染上一层光晕,打一片阴影在瓷白无血色的脸上。

  张启山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狱卒在下面不住的求情,二月红站在两个椅子上自顾自地轻声唱着一段戏,见他来了也无动于衷:

  “说什么真龙下天堂,孤今看来也平常,

  此去借来兵和将,带领人马反大唐,

  唐室的江山归兄掌,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平静完整的唱完最后一个字,二月红睁开眼。狱卒见张启山来了,膝盖都软了下去,连连做解释,说也不好生拖硬拽,站得高万一有个什么闪失真真担待不起,求了红老板很久他都只是唱,不予理会。张启山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出去。二月红侧过头,那片光移在了胸口旁边的墙上,侧脸埋没在半明半昧的阴影之中,安静的站着。张启山摸出烟来,环着胸靠在墙上看他,一时间牢狱里静的成了一场景。

  待这支烟燃尽了,天色也沉降成昏昏晦暗一片,张启山沉着嗓子问道:

  “怎么不唱了。”

  二月红嗤笑一声,胸口都微微起伏:“红某人不唱戏了,忘记了?”

  张启山抿抿嘴唇,你只是不愿给我唱罢了。

  二月红瓷白的脸,连同鼻头,都给冷风冻出一道红来,一室沉默最终被屋外敲门声打破,张启山转身拉开门,接过一个布袋转身放在桌子上,身后沉重的铁门一时间就晾在那里。

  头顶的裂缝里溜出了第二缕细沙,像是狱里小心的崩溃声,沙子落上肩头。

  张启山从烟盒里咬一根出来,卷起两只袖子将连在墙面上沉甸甸的铁链打开,半蹲在地上将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铁链冰凉的让他攥了攥拳,这常常是踌躇时的动作,张启山屏住气,不由得将拳头放松,复攥紧,再放松,烟带着胸腔里的热气一齐呼出,眼睛都给熏着眯起来。

  “二月红。”从布袋里取出大氅,二月红正过脸看着他,张启山喉结动一动:“披上罢,窗口灌冷风。”

  二月红弯腰接过,披好衣裳,困兽般被圈在高地,月色从栅栏间打进来,海水似的拥到身旁,压着人喘不来气。

  张启山看着那张半明半昧的脸,想来当年也是用这个角度看楼台上的人,一脸冷清,过去多少年,还是这般一尘不染,像是不会老去一样可怕的停留在原地。张启山猛地吸了一口烟,反手将半截烟蒂丢在地上,他屏住气系,抬起头看着二月红,张开两臂,说道:

  “跳下来,我接你。”

  二月红瞳孔陡然针缩,心里如大鼓般闷敲,细密的汗濡湿了掌心,胸口的跳动顶动的眼角都要泛红,下面的人用低沉的声音再次说道:“我接你,跳下来。”

  像极了一尾红色的鱼,铁链做须,红衣化鳍,扎进沉稳而浩瀚的海里,张启山反手护着二月红的头,一手接住收紧他的腰,深深地皱起了眉,将脸埋在那人的肩头,发丝里,就像一场骨碰骨,血肉相撞时才能停下来的相遇。

  张启山垂着头,看着二月红的发顶,动了动嘴唇,觉着该说点什么,映着过年的景儿,像医生说的那样,总不能把事情想法全闷在心里。

  “红老板。”张启山放在二月红腰上的那只手攥起了拳,浑身紧绷,开口时护在头上的手心里突然一动,二月红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张启山像是被枪抵着般,松懈了浑身的气力,只得叹口气说道:“……外间有烟火,带你去看。”

  终究不是自己的方式,也罢,总会有好转的一时。但愿这般的煞费苦心,能换来哪怕一次双眼对视时的不再尴尬与紧张,哪怕一次再相见时颔首点头,而不是擦肩而过。

  张启山知道身后的人定是盯着地面而走路的,不过即便那人的视线落在身上也是冷冷清清,只是忍不住对身后跟着一个对自己生命来说特殊的人而感到的舒服,所得到的那种感觉,跟着自己,对自己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皈依。

  “张启山。”二月红停了下来,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看着他,皱起了眉。

  二月红凶狠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同一张脸上写着同样的云淡风轻,所以温软的笑和有求于人时的样子都足够让张启山软了心,就是这般模样,总是在最后关头让人溃不成军。

  张启山转过头,马灯摇着光,二月红吞咽一下,喉结上下滑动,又清了清嗓子:“我想说……”

  张启山攥紧拳,有一种新鲜的预感和冲劲儿,即便不知是什么,即便那人不可能和自己有相同的想法,只是想想他主动同自己说什么,就觉得有难以抑制的兴奋。张启山微微屏住呼吸,只等眼前的人开口。

  这时候勤务兵慌慌张张的从远处跑来呼喊:“您的电报!”,二月红迅速的垂下头,终止了对话。虽说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张启山拼命沉住气,可这未免也太过可惜,张启山抬手示意勤务兵原地待命,对二月红说道:

  “继续。”

  “没什么,下次罢。”

  接到电报后,张启山将电报揉成一团,大步离去。

  此时的张启山用压抑毒瘾般的意志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大概这便是最后一次相见罢,可越是这样想,回头的欲望便越是强烈。

  就像被晾在那里大开的铁门一样,二月红站在通道里,不由得哆嗦一下,没有狱卒,没有跟着的勤务兵,没有铁链,极适应夜晚的视力一眼就能看得到门外堆积的雪,匆忙的脚印,安静十分的牢狱。

  在通道口,二月红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可以独身一人站在这里,他下了台阶,站在雪地里。

  张启山离开后坐在车里听着探子的报告,脸不变色,只是将拳攥紧了又松开,心里终归还是有些忐忑,刚刚他想与自己说些什么,无从下手也不得而知,想来就觉着可惜,大概都是命罢。

  知道了他出了门站在了雪地里,却不知道他现在作何想法,下一步要做什么。张启山从血液里骨头中升腾起一阵疯狂,堪堪能压抑住的程度,那人还没走,只是出了自己的掌控便开始犯毒瘾一般,可终将要学着离开一剂良药,尝试着走向深渊。

  二月红走到围墙根下,从大氅里伸出手扶着粗糙的墙面向前走,再走走,就可以到拱门了。左右摇摆的视线,双眼不再像从前那般贪婪的吞咬这个世界,人在绝望时候可以靠着回忆等待机遇,可有些人得到机遇后却总想着为何不安于现状。

  他走到了拱门旁边。

  张启山极少有将决定权交于他人的时候,手心发汗,指腹冰凉,浑身血气都敌不过这新一年的寒意。

  若是自己出逃,能逃到多远?二月红细细的想着,就算藏身在自己知道的几个墓穴中,也只需要几个行家,轻而易举的被搜到,而若是一直不停地朝一个方向走,虽说天亮之前也能走不少路,只是身体大不如从前,能不能撑得下来都是一说。

  若是此时二月红能像平时一样冷静的思考,会发现自己一直在带着自己兜圈子,仔细想来也都是借口,总想着出逃不顺,不想如此顺利定是有人故意放水,只要迈出第一步,就能获得新生。

  眼下只保持着一副平淡冷静的躯壳,而身体叫嚣着直教人头晕脑胀。

  画地为牢将自己束缚住,却不明白等的只是这些年来只要一句的救赎。

  这是张启山在军务嘈杂的一日突发起的一个念头:给二月红机会让他出逃。听起来既疯狂又极端,在张启山自己的眼中这便是一个摧毁生活的举动,念头像新芽一般生长,每每想起那张冷清的脸对狱外展现出新鲜神情时,更甚清晰明了。也不是不曾纠结惶恐过,张启山狠下心,堵上性命一般在新年夜的这天终于实行。

  提前压住全城的新闻报道,可以让他生活在一个没有舆论的干净环境中,只要他愿意,只要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便可得到倾囊相助,若是换不来冰释前嫌,张启山也想过,可以申请调令上前线,保家卫国也算他的方式。

  二月红抬起头,像初次见识浩瀚星空一般,不觉广阔无边,只觉自己正在背着这片苍穹出逃,而无论到哪里都是光天化日。

  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冬日里的冷风带着一点潮气,卷起垂落的大氅衣摆,连同满头墨发向身前吹去。那人怎么可能给自己逃亡的机会,亡字才是结局,逃怎么有可能。

  张启山听闻二月红转身回去这消息时,不可置信的动了动喉结,梗着东西般的难受,起身摔住车门就要回狱里去,身边的勤务兵急忙提醒不妥,这试探意味未免也太过明显,要他稍安勿躁。张启山紧张的原地来回踏脚,身体里的不安和躁动化成一条平静而细水长流的河,安静的淌在滚烫的血液里,平复着一场场的骚乱。而此时脑子里却乱成了一团浆糊,急不可耐的摸出烟盒,心想着抽完这盒烟,差不多就可以去见他了。

  狱里冷清的毫无人气,二月红走进去带着冷淡的气息似乎也只是徒增悲凉,爆竹声都要躲着这片土地,这片有人曾为之痴迷,疯狂,绝望过的土地。

  地上浮着新尘,二月红站在叠加的两个椅子旁边,积压在心底的情绪毫无预兆的突然爆发,沉着嗓子怒吼一声,推倒椅子砸在墙上,地上,只是忍不住的想要掉眼泪,不知为何,总想痛痛快快为自己哭一场,才好给自己送行。<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