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32
作者:阎真      更新:2020-08-17 02:55      字数:4883
  ”我说:“人吧,人要这张脸,很多事情就难办了。”他说:“我最近在读《庄子》,庄子曾说到过两只龟,一只钻在污泥里,一身腥臭,可它是活的,一只死了被供在庙堂上,供帝王占卜之用,你说你愿钻在污泥里还是供在庙堂上?污泥里就不要说脸不脸了,一身腥臭还谈脸?”

  夜深了,其它的茶客渐渐离去。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一对可疑的男女偎到了一起,用嘴唇作爱情表演。胡一兵说:“大为跟你讲件事,你在单位也别扭着,你愿不愿和我到海里去捞一把?”我说:“你看我这个没有用的人,心又不硬,也不会撒谎,我能下海?”他说:“金叶置业的余老板真的给人启发,他八年前还是一个泥水匠,有什么亲戚移民到了香港,摇身一变就成了大老板了,现在是什么境界了?他喝瓶酒都上千块,他皮带上万元,你信不信?你想一想那么多钱都是自己的吧,”他双手在桌子上一搂,收到怀里,“你就不能沉得住气。想一想那么多钱吧,一个人还有什么放不下?该走水路走水路,该走陆路走陆路。反正人人都在操作,大人物在操作,道德君子也在操作,你想发财又要讲良心,那你还没开始就败给余老板了。市场唯一的原则就是利润最大化,清高和善良那是怯懦和无能的另外一种说法,好听的说法。说真的你跟不跟我来吧。”我说:“海里一口水就把我呛死了,你还敢找我,你自己想好没有?我可能只能喝几块钱一瓶的酒,皮带吧,八块钱一根也就这么系着了,说是皮带,其实不是真皮的。”他说:“大为你也别小看了自己,到海里去打一个转,你的想法就变了,潜能就发挥出来了,你比余老板还不如?”我说:“别小看余老板,他有些素质别人根本不具备。你把自己手中的碗敲破了,到时候才发现不是别人的对手,就晚了。”他说:“别人有素质你不会学?人有一世又没有两世,有罪孽也不会带到下一辈子去,怕什么呢?”他这么一说,我觉得那些关于道德和良知的原则的确是可以怀疑的,市场也好,官场也好,那里奉行的是另外一套法则,操作主义的法则,每一次操作都是为了让别人出局而自己入局。这个世界真是令人沮丧又无奈。

  胡一兵设计了空手套白狼的方法,首先是到工商局攻关,再到银行攻关,最后是政府部门。不攻关是不可能的,要攻关又要做个好人也是不可能的。他的设想听上去很诱人,每一个步骤都很妥实,每一个环节都有熟人,朋友。按他的计划,三年之后就可以在城市西部开发出一片住宅区出来。我说:“你可小心,一步踏空了就步步空。”他说:“没有追不到的姑娘,也没有攻不下来的关。我这几年帮了朋友多少忙,他们回过头来帮帮我也是应该的。要不等我把银行的钱钓到了手你再过来。说得不好听,万一破了产,还有人要抓我杀肉吃?人肉是酸的,也没有要吃。”我说:“你胡一兵也是这样想?我以为只有社会上那些煮不烂的人才这样想呢。”他嘿嘿笑起来说:“我的大哥,搞了半天你还是要讲那一套,那我问你,你这辈子怎么办呢?人若有两辈子,我这辈子积德,下辈子有回报。早晚得想通,想通了就豁然开朗,老是想不通吧,人生这出戏也许还唱得下去,只是下面的戏就没有什么精彩情节了,也没有高潮了。”我听了心中一震,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头脑中也涌现出被击中后颓然倒地的幻象。我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回去把胡一兵的话告诉董柳,她说:“你出去拼它一拼也好,在这里窝也窝了。不过我看你也不是那份材料,奇怪胡一兵竟看上了你。”我说:“最起码有信任吧,再说基本素质也摆在那里了。”她说:“到哪里都是那一套,展不开的人也还是展不开。你在厅里还有一碗干饭,到外面稀饭有一碗没有?不知道。”这一番话让我在心里打了退堂鼓。我还有一波,有两间房子,还有这个家,我不敢冒这个险。我等着胡一兵再来找我,不知道他银行的款贷到手了没有。一个月以后没有消息,我想着他是遇到了麻烦。有一天我在街上走着,看见一家商店门口有着“门面转让”的招贴。这样的事我天天看见,今天心里却猛地跳了一下,为什么不自己开一个药店?就让董柳辞了职,来管着店,如果弄得好,我也下海算了,过几年再图大的发展。我回家把这个想法跟董柳说了,她果然有兴趣,说:“别的事我们做不来,这点事我们还是熟悉的。”接下来几天我们一下班就全城到处跑,想找一家门面。又通过朋友到医药公司要了进药的报价单,觉得这件事实在可以做。再找任志强谈了,他也愿意投下几万块钱的启动资金。我们把每一个环节都想好了,在市第二医院对面看好了一个门面,有三十多个平方,谈好月租一千七百五十,一季一交。我心里有点紧张,董柳说:“怕什么,一个人总要有点心理承受能力。”我说:“开始说着好玩的事,现在认真起来了。”任志强也说问题不大,这使我心里轻松了一点。我们跟房主说好了,星期五带钱来签合同。任志强把五万五千块钱给了董柳。

  在星期四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那边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说:“听说你要发邪财了,借点钱让老子们也用一把。老子们刚从牢房里出来,肚子饿了。”我吃一惊说:“你是谁?”他说:“老朋友,你连老刀都忘记了,大名鼎鼎的老刀?咔嚓,耳朵就削掉半边,好快的老刀,出土文物。”又有一个声音说:“让我跟他说几句。喂,池大为,老子是老棍,嘭地一下,就打晕了。你的儿子,跟我是好朋友,他今天穿一件黄衣服对吧?你儿子长得真乖啊,聪明劲儿!老棍一棍子都打他不倒。”我说:“哥们,我没得罪过你们吧,无冤无仇的。”那老刀又说:“今天无冤无仇不等于明天无冤无仇,你开药店哪里开不好,要到二医院门口?你要开家野鸡店,我们兄弟送个花篮祝贺开张,以后天天来捧场。”这时我想起来了,马路斜对面还有一家药店,规模不大,我去观察他们的生意时,里面有个年轻女人守着,抱着孩子在喂奶,这老刀说不定是她丈夫,或许是街上找的流氓。我说:“有饭大家吃一口,公平竞争。”老刀在那边狂笑起来说:“让你儿子的耳朵跟我这把老刀公平竞争好不好,一老一小,也谈不让谁欺负了谁。”老棍说:“要不是这样,你的店开起来了,我们兄弟每个月十号来领一万块钱辛苦费,你就归我们保护了,有话好好说,实话实说,跟你打个商量!”老刀又说:“刚才老棍是放狗屁的,一万块钱,让我们兄弟喝白开水!一人一万怎么样,朋友?”我说:“你们真的以为世界上无法无天,你们的头上还有法律。”那边又是老刀一阵狂笑:“我又不是没坐过牢,一只耳朵最多三年吧,我出来的那天就是你儿子另一只耳朵落地的日子。我还是一条好汉!听见我把胸脯拍得嘭嘭响没有?”老棍说:“我们兄弟别的本事没有,说话从来不说第二次的,说第二次我要收辛苦费了,你以为老子们的劳动力真不值钱?我的唾沫平均是三百块钱那么一星点,老刀你的呢?”老刀说:“我总不能跟你也一样吧,优惠价四百算了。听见没有,大为兄弟?是兄弟我才有这么个优惠价呢。”我说:“我可以跟你们在哪里见面吗?请你们喝茶了。”老刀说:“行行行,行!今晚八点,裕丰茶楼。大为兄弟请我们喝茶,这点面子能不给他?不给就是我们不通人情了。你把第一次的唾沫费带来,老子们兄弟也不能白跑一趟,是这个道理吧,你说呢,大为兄弟?”就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我半天没回过神来,青天白日之下竟有这样的强盗。我看看窗外,的确是青天白日,一切都很正常,倒是刚才的电话显得虚幻。我坐在那里,把一根牙签插在牙缝里,心里想象着一种流氓强盗的神态,并在脸上表现出来。我歪了嘴,斜了眼,鼻翼显出狞笑,眼中也放出一种残忍的光,强盗也就是这个样子吧。我想起几个月前,带一波到动物园去,看到了狼。饲养员喂狼的时候,公狼看见母狼也吃肉,就上去撕咬。饲养员只好一只手喂公狼,另一只手喂母狼。我想起那狼的目光,眯着眼表演了一番。想不到有人比狼还凶残啊。我想着怎么对付这件事,报警吧,又没构成事实,真构成事实一波还受得了?到时候即使判了他们几年,也吃不消啊。不理呢,想来他们也就是吓一吓而已,可万一真动手呢?我在明处,他在暗处,不说削掉一只耳朵,碰一下儿子我也不敢想啊。这些家伙是下了功夫的,连我家的底也摸去了。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也去找两个流氓来以黑制黑呢,总不能就这样活活被人欺负了。晚上我把电话的事告诉了董柳,隐去了有关一波的那几句话。董柳说:“怕什么,难道真打我一棍不成?世界上就没个容易的事,条条蛇咬人。被他这么一吼就退了,那什么事都不要做了。要说有人吼,走到哪里都有人吼,你想发达肯定要侵入他的领地,他能不吼?最多就是吼的方式不同。那些笑眯眯的话,比吼还阴险一些。”这时一波在高凳上看动画片,岳母说:“一波你也翘二郎腿,小大人似的!”一波马上把腿翘了翘,把一只手放上去说:“三郎腿。”又把另一只手放上去,“四郎腿。妈妈你看我四郎腿。”我们都笑了,董柳说:“我一波为什么这么聪明呢,这么有味的话,大人都讲不出。”我也没想到他三岁多就说出这种妙语,说:“到底有种。”岳母说:“一波他的嘴子这样厉害。”一波又表演了一遍,下巴一点一点地得意着。我看着他真顺眼,处处都顺眼,怎么看怎么顺眼。我想着一波真被那些人给弄了一下,一家人可怎么活?这样我还是把电话里的话全对董柳说了。她呆了好一会说:“真的?”很可怜的样子。我说:“真的倒是真的,我们自己小心点,不怕他们!”她侧过脸去说:“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这不是强盗吗?”我给她打气说:“要不我们不予理睬,不信他们就真的会做什么。”董柳怔怔地望我一会,把头慢慢摇到左边,又慢慢摇到右边,反复几次,面无表情,目光黯淡,像个机器人似的。岳母紧抱着一波说:“别的我不管,一波我是要管的,他就是我的命,连他都没保住,赚了钱有什么用,屁!过几天我给董卉带人去了,叫我怎么放下心去。”我好不容易抱了个希望,不愿就这么放弃了,说:“您老人家不知道,也别管这么多。”董柳说:“外婆讲的是真的,人没保住,钱就是人体释放出来的废气。”我不甘心道:“想了这么久的事,被别人几句话就吓退了!”董柳说:“我们这样人,不是那块材料,说来说去还是得依靠组织,靠自己是靠不住的。”我怔了好一会说:“是的。”她说:“是的以后就拿出行动来,要靠就全心全意地靠,不然怎么叫做靠?”我颓然说:“什么都想好了,只等动手了,又完了。”她说:“我在心中造了一座金字塔,造成了才发现是用冰造的,太阳一照,就没有了。”我用拳头连连敲着额头嚷道:“强盗,强盗,连我也要去做个强盗了!”

  “强盗强盗”这句话是我脱口而出的,却轰隆隆在心中响了好久,像高速列车碾过钢轨时那种有节奏的震响。强盗也不失为一种做人的方式,老棍老刀是强盗,匡开平是不是?还有任志强呢?丁小槐呢?连胡一兵,那个曾经一起去搞农村调查的人,也要去做强盗了。他们都活出了滋味,我却这么窝囊。我耸着肩翘起嘴角嘲笑自己,以前我经常用这种神态去嘲笑猪人狗人们。猪人狗人,他们那样做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有道理,我没有资格去嘲笑他们。就说做强盗吧,也有各种做法,可原则是一样的,要心黑脸皮厚,要有心理承受能力,总之为了把那些好东西拿到自己手中来,不能心软手软。一时间我似乎大彻大悟,觉得父亲那一辈子太不值得,他的牺牲毫无意义。我心中浮现出父亲的身影,在那些遥远的夜晚,他坐在油灯下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墙上映出他那似乎凹进墙壁的影子。想到这些,我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那一年初冬我心情颓败,虚无感攫住了我,我无力挣脱。一个人总要去做有意义的事情,否则他不能给自己一个说明。可我就是看不到那点意义,于是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没有兴趣。我很清醒,可是我的灵魂在梦游。

  这个周末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吃了早饭,就下了楼。下了楼我不知道自己下来干什么,也没有地方可去。我毫无知觉地走出了大院,来到街上。街上人很多,很嘈杂。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很高兴,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值得那么高兴。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有人在那里等车,我也站住了。汽车来了,大家都往上挤,我站着不动。售票员探出头说:“快点。”我觉得她似乎是在喊我,就上了车。中途有人下了车,我坐了一个位子,看着窗外。也不知过了多久,售票员说:“到站了。”这时我才发现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下了车,知道自己到了大叶山脚下,就往山上走去。我不知道自己上山干什么,但似乎应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