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92
作者:尾鱼      更新:2020-08-17 03:34      字数:4298
  那个刀尖对准心口的画面,挥之不去。

  何瑞华说:“你见了就知道了。”

  房间是特别装修的,四面墙中,有两面是方便观察的单向镜,站在外头,里面的情景一览无遗。

  你见了就知道了。

  罗韧设想过再次见到木代的种种情形,她悲伤、难过、无助、混乱、甚至癫狂。

  但是现实,恰好是最打脸的那款。

  木代在打游戏。

  房间里,有大型游戏城会装备的那种枪击游戏,设备仿真,投币使用,人站在游戏屏幕外数米远,边上的枪台上,有长枪短枪。

  木代戴着耳机,聚精会神,站的笔直,步子前后微微错开,端着枪,表情冷漠,心不二用,目光随着屏幕上的画面变换,枪口或起或落,一直不间断的扣动扳机。

  旁边的台子上,一箩筐的游戏币。

  罗韧转到另一边,看她在打什么游戏。

  类似僵尸围城,各种僵尸,逐步升级,开始动作缓慢摇摇晃晃,她抿着唇挨个瞄准一枪爆头,后来怪物就多了,触须的、庞大的、会喷射毒液的,她手扣扳机几乎不松,一直开火。

  但这种游戏,你怎么升级都会死的——败给商家必须获利赚钱的终极野心。

  over的时候,她就抓一把币,挨个塞进投币孔再来,手插进那堆游戏币时,银色的光泽在指间翻动。

  霍子红轻声说:“她说,觉得烦,又不想和我们讲话,要找点事,转移注意力。”

  “她还记得我吗?”

  霍子红诧异罗韧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记得,记得你,一万三,还有她新认识的红砂,她又不是失忆。”

  边上的何瑞华补充:“但是感情可能会不一样。”

  又说:“你要进去见她吗?门没锁,一拧就开了。”

  罗韧的目光落在门把手上,古铜色的,被拧过很多次,摩擦的光亮。

  他迟疑了片刻,没过去,顿了顿,在身后的一排椅子上坐下来。

  透过单向镜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木代的脸。

  她的每一次阖眼、挑眉、抿嘴、愠怒。

  恋人的眼光最细致入微也最刻毒犀利,眼前的木代身上,完全找不到小口袋的影子。

  那个喜欢搂着他,与他温柔接吻,含嗔地叫他名字,偶尔脸红但是会坚定的说“我喜欢你啊”的小口袋。

  那些他喜欢的,柔软和可爱,像突然被大风掠走,只剩下棱棱的生硬骨架。

  罗韧觉得像是中了一颗冰凉的子弹,整个寻觅的过程,以这一时刻,最为难受。

  何瑞华叹息着在罗韧身边坐下来。

  他说:“你看,前一秒,你是捍卫和保护她最激烈的人,但是终于见到,你也是那个接受程度最低的人,就像爱情一样,本身就是激烈但是脆弱的。”

  罗韧有些恼怒,他天生反感别人去分析和窥探他。

  何瑞华却像是体察不到他的心情:“遇到这种情况,依接受程度来说,确实是亲人>朋友>爱人。”

  “因为对于亲人来说,血浓于水,不管发生什么,是疯是癫,是傻是痴,他们都会接受。”

  “朋友的话,开始会有迟疑,但只要这个人不是大奸大恶,没什么道德原则问题,交友的基础还在,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他就说到这里,没有再去条分缕析“爱人”。

  但是罗韧懂他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

  他没有爱上木代,他爱上的,只是小口袋罢了。

  眼前的木代,像个陌生人,他没法做到马上去移情接受,他甚至觉得,对她,有一种没有理由的反感和敌意。

  觉得是因为她,自己的姑娘才消失不见了。

  他有破门而入的冲动,想问她:“你把小口袋藏到哪里去了?”

  清早起来,一万三去了趟洗手间,回笼觉睡的不踏实,或许也没睡沉,太多的想法混在梦境里绞着。

  梦见女野人持着石块在石壁上画画,他近前,看到她画的是被村民打死时的场景,陷阱底部,无望挣扎,他也在画面上,抱着胳膊,冷笑着观望。

  一万三急的满头大汗,一叠声的否认:“不是这样的!”

  女野人朝着他笑,忽然变了脸,抓住他的脖子,咔嚓一声……

  又梦见罗韧,一万三走近他去问:“你找到小老板娘了吗?她是不是还在治病?”

  罗韧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高处,一万三仰头,发现墙壁上开了无数扇窗,每一扇窗户里映出的身形都是木代,然后最中央的一扇推开,木代低下头来,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

  噼里啪啦鞭炮声,凤凰楼开张了,鞭炮不知怎么的引燃了火,只转脸功夫,凤凰楼就深陷一片火海中了……

  “三三兄?三三兄?”

  曹严华急急唤着一万三的名字,一边叫他一边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晃,动作简单粗暴,像是舂米。

  醒过来的一万三没顾得上去呵斥曹严华,他有噩梦得醒的庆幸,又觉得这阵子,确实是有点流年不利。

  要去拜个菩萨,烧个纸,或者扔双鞋(扔邪),再不然放个风筝,放掉这阵子的晦气。

  见一万三双眼发直,曹严华伸手在他眼前一通乱招,像是招魂。

  一万三说:“有病啊?”

  曹严华说:“我看见了?”

  一万三纳闷:“看见什么了?”

  曹严华恨铁不成钢:“土!土啊!你忘记了?”

  收回第三根凶简,每个人都明里暗里松口气,就好像上学的时候,念完一个学期,考完期终考,总觉得休息一阵子天经地义。

  更何况,确实折损元气。

  木代车祸,炎红砂失亲,其它人也是灰头土脸险些丧命,对凶简这回事,自然而然的热度降低。

  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追着去收回凶简?没头没尾的一件事,至今扑朔迷离,险象环生,没什么成就感,也没什么动力。

  只有曹严华,大概受处女座的强迫症驱使,觉得一天不集齐七根,就一天寝食难安。

  所以,他得空就看土。

  泥地、沙地、黄土地,逮着了就看的目不转睛,积极包揽所有扫地事宜,一扫帚下去必定尘土飞扬,尘埃落定之后,再扫下一扫帚。

  有一次,酒吧的客人看到,问一万三:“你们酒吧的这个小工,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

  说话的时候,食指点着自己的脑门,忧心忡忡。

  还提醒一万三:“现代人心理压力都很重啊,指不定就有精神问题,你不要不当回事啊。早发现早治疗,杜绝一切隐患!”

  这个人,八成是在广告公司就职。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看到点东西了。

  一万三懒洋洋坐起来。

  “看到什么了?”

  曹严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刚刚……就是,酒吧前头那块小花圃,张叔提过换种新季的花,我想着,提前松松土,我就拿了铁锨去铲……”

  他这些日子练功不说卓有成效,至少身强体健,松土挖土一类的活儿,小菜一碟。

  清晨和风煦煦,游客三三两两,有个穿短裙的姑娘裙子被风吹起,他还一阵心神荡漾,暗搓搓吹了个口哨,然后脚踩住铁锨边沿,往下一铲。

  一万三真是懒得听这种絮絮叨叨的前情铺垫:“然后呢?”

  曹严华咽了口唾沫,似乎心有余悸。

  “我看见一个洞。”

  一万三看鬼一样看他,偏曹严华还不自知,一脸的理所当然。

  一万三忍无可忍:“你特么不是废话吗?你一铁锨挖下去,你当然看见一个洞!”

  曹严华哆嗦了一下:“不是的。”

  是暗红色的,像是肉,带着表皮的褶皱,而且有节律的起伏。

  这形容,一万三觉得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然后呢?”

  “然后好像起风,你能想象到吗?”曹严华觉得词穷,“就是那个洞里起风,带着腥味,吹上来……”

  再然后就没了,他带着一身冷汗定睛去看,只不过是一铁锨下去挖开的泥土罢了,阳光照射下,有一些泥尘飘飘落下,像是……

  像是刚刚挖开的地方,真的有风自地下吹起似的。

  ☆、第5章

  罗韧这一犹豫迟疑,就是一日夜。

  其实到末了,他也没想明白,只不过空想不会带来任何变化和进展,不如做点什么。

  他最终推门进去。

  看到木代的背影,和火光暴起血肉纷飞的游戏屏幕。

  罗韧走近两步,木代的脊背僵了一下,然后,摘下耳机。

  看,即便眼睛耽于乱象,耳朵扰于杂音,习武之人天性,她还是有感觉的。

  四目交投,像两个陌生人的对视。

  罗韧知道自己一定表情僵硬目光疏离,他也想表现的更好一点,但是装不来,对着别人可以装,对她装不了。

  “好点了?”

  “你都知道了?”

  同时发问,最终罗韧点头:“知道了。”

  冷场。

  罗韧说:“陪你打一出游戏吧,有双人模式吗?”

  他低头,去找机器的调控按钮,木代说:“难打的,两个人会比一个人撑的久吗?”

  罗韧说:“会啊。”

  归零,重新开始,罗韧并不看木代,专注游戏,她的游戏角色是个金发的窈窕女郎,紧身吊带,劲装飒爽,跟他并肩,翻滚、腾跃、开枪、躲避。

  起初,奔跑在城市的街道,然后过关升级,阴暗的丛林、森冷的墓室,怪物越来越多,强大到变态,终于游戏者开始挂彩,抓痕、咬伤,血槽渐空。

  金发的姑娘被触须的僵尸怪兽卷起来了,罗韧调转枪口,开始攻击怪兽。

  有僵尸冲到面前,咬,抓,他像是没看见,枪口只对准一个方向,一直开火。

  木代摘下耳机,奇怪的看他,忍不住阻止:“哎!”

  他不吭声,血槽耗尽,倒地,那一头,姑娘还是免不了被怪兽拖进黑暗深处,只余隐隐传来的尖声惊叫。

  over,游戏商又赚到钱了。

  罗韧摘下耳机,问她:“之前撑到过这一关吗?”

  “没有。”

  “所以多个人帮手,还是撑的久一点。”

  “但是都死了。”

  罗韧把耳机放回枪台:“人人都有一死。”

  又问:“何医生都跟你沟通过了?”

  “嗯。”

  “没有再瞒你?”

  “给我看过录像了。”她笑了一下。

  见面以来,头一次看到她的笑,也不像小口袋,笑的没有内容,只是面部肌肉的协调运作。

  她问:“你喜欢哪一个?”

  这个问题真是很难回答,有那么一瞬间,罗韧觉得自己想说:变回小口袋好不好?

  但他忍住了。

  他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真心话好不好?我喜欢哪一个,对你来说,还重要吗?”

  她说:“不太重要了。”

  罗韧沉默了一下:“我想也是。”

  霍子红站在会所二楼的阳台,目送罗韧驾车离开,他跟她告别的时候,神色平静,说:“我先回丽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木代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霍子红隐约猜到会面的结果并不理想,说:“罗韧,你想开一点。”

  罗韧笑起来:“难道我会想不开,我要是凡事想不开,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霍子红回房,再唏嘘同情,罗韧也只是外人罢了,但木代是自己人。

  木代趴在地上,横劈,一字马,两手交叠,垫着下巴,眼神柔和平静。

  霍子红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摩挲她的发顶,想起刚收养她时,小孩子的头骨好像都是柔软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