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山谷村夫      更新:2019-10-05 09:50      字数:11178
  大红冠子老公鸡,身体装着一个生物钟,到时候就会鸣叫。山谷人很少有表,如果拥有一块电子表,就会成为富有的象征。白天人们会根据太阳的移动和树或者人影子的长短方位来判断时间,阴雨天会凭着感觉判断迟早。晚上,就得靠公鸡打鸣来判断。一般而言,公鸡第一次鸣叫,一般在子夜左右,自后,每隔一个小时多一些叫一次,直到天蒙蒙亮,公鸡就会停止鸣叫。

  曾经的日子,我看见,老公鸡刚叫过三次,爸爸妈妈就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在星光的照耀下,推着架子车,架子车上放着铁锹和镢头,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向陈六家走去。山谷一百零五户,家家都要去那里集合,一年一度的秋季人工平田整地开始了。

  “要想吃饱肚,陡地变平地。”山谷人喊着口号,推着架子车,陆陆续续集合在了一起。当家家户户都到齐时,天才蒙蒙亮,小鸟们才叽叽喳喳的起了床。

  山里几乎都是陡坡地,雨降落在坡地上,水会沿着斜坡从上往下流走,随着雨水带走的还有地表面已经熟化的土壤。这里十年九旱,缺水干旱,导致了人们依然在为温饱而奋斗。谷里人都睡得很迟,起得很早,就连吃饭也匆匆的,如此勤劳,他们应该有个好日子,可吃饭问题依然困扰着绝大部分人,只有少部分人家里有余粮,他们也就成了谷里的致富能人,在谷里成了能说起话的人,人们都渴望着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

  我家种着一百多亩山地,都是“滚牛洼”,每次犁地,无论是踏实本分的黄牛,还是万能的毛驴,来回几趟,都会大汗淋漓。我的爸爸妈妈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其实也谈不上冬藏,常常一年辛辛苦苦,冬天没出头,便米缸底朝上,面缸没有了面。

  面对贫穷,山谷里的人很着急,乡村干部也很着急,这个山谷咋就如此让人揪心。乡村干部几次三番走谷入户,寻找贫穷的原因。最终山谷人和干部的想法达到了高度的一致,认为贫困的原因是这里的耕地太陡。一场轰轰烈烈的平田整地就这样开始了,人们像支援八路军打日本鬼子一样,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集中一切力量,打一场消除陡地的歼灭战。”

  “户均十亩平地,不达目的不罢休。”

  家家户户都拿出了最好的铁锹和镢头,鼓着一股子干劲,投入到了火火热热的耕地大改造中。

  孩子们放学后,不准做作业,得跟着大人一起干活。帮助大人把凸起来的土,用镢头挖松,然后用铁锹装到架子车上。装满土的架子车非常重,得一个人在前面匍匐着身体拉着,另一个人在后面用力推着,土需要倒在凹下去的地方。凸起来的土取完了,凹下去的填平了,一块地也就成形了,谷里人欢呼着像完成了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样,在喜悦和劳累中推着架子车到了另一块地,这一块地沾带的铁锹土还没有落,另一块地便有了作品的初形。

  我渴望着上学,讨厌这样高强度的活,弄得我手上起了一个又一个红泡,浑身疼的像散了架,骨头不听皮的指挥,皮不听骨头的调遣,皮和骨头各行其事,常常把我从睡梦中弄醒,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山谷人的力量是巨大的,三年时间,家家户户拥有了十亩地。可家家户户依然解决不了温饱,太阳毒辣辣地照在大地上,小麦枯死在了地里,无论是原来的“滚牛洼”,还是新修的平田,一样的命运。小麦没了,人们又开始把一颗颗糜子种进了黄土地。秋天的太阳,失去了夏天的毒辣,变得温顺了起来,糜子丰收了。山谷人把糜子用石碾子碾了,分成了黄米和糠,糠是糜子的壳。糠喂了狗,黄米变成了黄米饭。黄米饭是山谷人的救命饭,人们靠着黄米饭度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

  她书包的黑馒头白馒头越来越少了,我书包的玉米面饼也没有了,都换成了黄米饭,做为中午的食粮。中午我和她在学校度过,吃几口黄米饭,喝几口甘甜的山泉水,午餐就解决了。中午是我们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做完作业后,可以一起玩,一起看小人书,没有那没完没了烦人的农活。

  邻居黄叔叔家有好多小人书,我常常跑去借。黄叔叔,高高的鼻梁,带笑的脸,其实他的年龄也不大,二十岁左右,叫他哥哥有点好像不合适,就叫他叔叔吧。每次我去借,他都慷慨大方,从来不会拒绝我。每次还书,他都微笑着问我,看懂了没,都看了些啥。我会把我看到的理解的统统告诉他。在这里,我可以信口开河,反正他始终带着笑,即使我说错了,也不会责怪,只是抚摸着我乱蓬蓬的头发告诉我错了。我便望着他,想错在了哪里。当我再一次陈述时,他会微笑着点点头。

  除过小人书,在这里我听他讲了许多神话故事。影响最深的就是嫦娥奔月。

  相传上古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把大地弄的寸草不生,人们在生和死之间徘徊。后羿是一位神箭手,常常对着太阳射,可惜箭还没有到太阳那就被烧焦了。一天,西王母被后羿的诚心所感动,赐予他九个神箭和一颗仙丹,并告诉他,射下九个太阳后,吃了仙丹就可以成仙。后羿射下九个太阳后,天上只有了一个太阳,从此以后风调雨顺,干枯的河重新流出了清澈的水,一颗颗庄稼重新发芽、生长、抽穗,成熟。后羿本可以成仙,可舍不得心底善良美丽的妻子――嫦娥。把仙丹放在了一个盒子,一次后羿外出,嫦娥误吃了仙丹。吃了仙丹的嫦娥,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像有了翅膀一样,离地球越来越远,飞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冷冷的,没有水,没有人,只有一座宫殿,宫殿悬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广寒宫”。嫦娥绕过宫殿,看见一只玉兔在一颗树上跳来跳去。黄叔叔告诉我,嫦娥去的那个地方就叫月亮。只有在月亮圆的时候人们才能够看见那棵树,嫦娥是中国人,她是第一个登月的,第一个登月的不是美国人。

  美国人,第一次听说美国人。

  “美国人长啥样?”我好奇的问他。

  “蓝眼睛白皮肤,还有黑皮肤的,黑皮肤是从非洲移民过去的。”

  “非洲在那个星星上?”我穷追不舍,继续问。

  “地球有四大洲五大洋,地球是个圆形的球,非洲是四大洲之一,我们生活在亚洲。”他不厌其烦的给我解释着。

  “美国人属于天空那个星球?”

  “美国人属于美洲。1969年,美国人阿姆斯特朗登上了月球表面,全世界都认为他是第一个登月的人。我常常想这个观点是错误的,我们的嫦娥在几万年前就登上月球了。有人认为这是一个神话故事,即使这是个虚构的人物,但也说明我们中国人的意识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登上了月球。人类的活动有两种,一种是行为活动,另一种是意识活动。美国人用脚第一个登上了月球表面,中国人的意识早随着嫦娥奔月了……”他越说越激动。

  我像听神话故事一样听着,反正有些我也不懂,他知识渊博,他说的一定是正确的。

  “我也认为,中国人是第一个登月的。”我深深地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随口附和着。

  “云,你要好好学习。谁第一个登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这个世界在保持敬畏的同时,一定要有一颗怀疑的心,要有一双探索的眼睛。别人眼中的沙子不一定是沙子,或许是珍珠……”

  我静静地听着黄叔叔说着,他越说越深奥,我像听天书一样呆呆地望着他,听他说着。他的双眼望着天空,悠远而深邃,我怀疑他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对什么神秘的我看不见的神或者鬼在说。

  “我可爱的云,也难为你了,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我心中有许多许多的话今天终于说了。可爱的云,你厌烦吗?”他的声音低沉,仿佛从山岗吹过的秋风,在落叶的一起一落中表达着浅浅的哀愁。

  “书,我轻轻地翻开你,想寻觅一丝温暖的足迹,可你却悄悄地合上了……”

  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呆呆地听着,听不懂也就忘记了。反正在黄叔叔那里总有看不完的书听不完的故事,故事都是那样的奇奇怪怪,故事的人们一会在天上,一会在人间,一会在地狱。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奇奇怪怪的,他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借的书,我还没有看,她便抢先拿去了。

  “要想看书,就把黄叔叔给你讲的故事给我从头到尾讲一遍。”她背着双手,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我的眼前,像拿破仑命令着士兵。

  我像拿破仑手底下的士兵一样,规规矩矩地满怀感激地给她讲着一个又一个从黄叔叔那听来的故事。

  她眨巴眨巴着双眼,一会儿陷入沉思,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叫我防不胜防。

  黄叔叔跟前听的故事我给她讲完了,她才会冲我扮个鬼脸,把书还给我。每次,我拉着她去借书,她总说从我跟前拿书比借来的好看。每次我叫她和我一起去听故事,她眨巴眨巴着眼睛说,从我那里听来的故事有味。反正,她长大了,越来越调皮了,我没有办法,就由着她,让着她。

  有一天中午,我刚看到柳毅将小龙女的求救信送到她父亲洞庭君那,她就把《柳毅传》夺去了。那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却向我本来激动的心湖扔下了一块石头,让我很生气,第一次不理她。下午放学后,我气呼呼地走在前面,把她摔在后面。她像跟屁虫一样紧追不舍。

  “云,不要生气,以前都是你给我讲故事,今天我给你讲。”

  她要讲故事,我心里气消了一大半,便放慢了脚步。听她在给我讲《柳毅传》。

  “假如我是小龙女,你会千里捎信,抱着一无所求的心去救我吗?”她突然问我。

  “胆小鬼,我天天上学放学跟着你,坏蛋是抢不去你的。”

  她听了我的话,很满意,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假如我像小龙女一样,要嫁给你,你会要吗?”她的脸红红的,拉我坐在一个没有风的山窝窝里。

  我的新娘,我第一次想到了这个字眼。陷入了沉思,突然间我发现我们都长大了。她今年十六岁了,我被她小一岁。

  听不见我的回答,她低声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我赶紧用手拭去她红脸蛋上的泪花。她顺势像小龙女倒在柳毅怀中一样倒在了我的怀里。第一次我感到了她胸部前那两个异样的东西。她的脸通红通红的,像西天边美丽的霞。

  “霞,美丽的霞。”我随口说了出来。

  “什么霞?”她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

  我用手指着西天边的霞,她顺着我的手指,看见了美丽的霞。

  “霞,云,云就是霞,霞就是云,我以后的名字就叫霞,不准你以后叫我胆小鬼。”她从我的胳膊弯弯里跳起,激动的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霞,霞就是云,云就是霞。”我随口符合着。

  “对对滴,霞就是云,云就是霞。我的名字以后就叫霞,你的名字就叫云!”她冲着西天边的霞呐喊着,我随着她也呐喊着。

  我笑了,她笑了,喊累了,我们一起倒在了绿草地上。绿草地绵绵的柔柔的,散发着特有的芳香。傍晚来临前的山风,总是柔柔的,轻轻的,失去了原有的咆哮和焦躁。一群群喜鹊在山谷里,飞来飞去,展示着自己美丽的翅膀。远处,山连着山,蜿蜒起伏,像一条巨龙伸向了远方,龙头在哪里,我们的目光是无法触及的,也许在远方的远方。山谷原来也是美丽的,只不过我们习惯了忙碌,忽视了应该看见的美。

  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我看见了我和她一前一后的影子,被夕阳拉的很长很长,时而交叠在一起,时而错落在芳草深处。我们不能像以前胳膊挽着胳膊走了,我们都意识到自己长大了。长大了,我们的一言一行,不但是给自己看的,更多的是给别人看的。尽管我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但我们过早的承担着不属于我们这个年龄承担的一部分繁重的体力劳动,让我们皮肤变得黝黑小手变得粗糙,我们在这个不属于我们长大的时光里悄悄地长大了。

  我们毕业了,从小学毕业了。在《柳毅传》美丽的爱情故事里毕业了。从来没有照过相的我们照了一张合影,我乱蓬蓬的头发,她红扑扑的脸蛋一起留在了那张照片上。我们彼此欣赏着照片中的对方,想从中找出从前没有看见过的地方。五年来,我们一起回家一起上学一起写字一起看小人书,却从来没有彼此像看照片一样专注地看过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