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山谷村夫      更新:2019-10-05 09:50      字数:9992
  山谷里又出现了一件新鲜事,黄一鸣买回来了一辆自行车。我和霞一起跑去看,在他家打碾粮食的土场里,聚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们。有大人,有小孩,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太太,也有老爷爷。

  “这小子,这几年在山谷开了个商店,卖日用百货,发财了。”李奶奶拄着牛角拐杖对着王阿姨说。

  “是呀,有了这个玩意,以后走远路就不用骑毛驴了。”王阿姨一边望着黄一鸣和自行车,一边回答着。

  黄叔叔也来了,就是那个平时给我借书的黄叔叔。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服,短短的头发刚洗过,还有水的痕迹。我和霞赶紧跑过去,拉着他的手,高兴地好像看见了久别的亲人。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我和霞的头发,露出淡淡的微笑,纯净的双眼看着我们俩。

  人群爆发出了一阵阵笑声,我抬头看,看见黄一鸣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自行车调皮地在土场上滑行着,他顾不上拍打沾到衣服上的土,爬起来追上滑行的自行车,赶紧扶起它,看那儿擦坏了没。围观的人也凑过去看。自行车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幽幽的光,一前一后两个皮带轮胎散发着一种我没有闻过的难闻味道,高高的坐椅上套着的花红布坐垫沾满了土。围观的人低着腰,也用自己的双眼搜索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地方,帮助黄一鸣搜寻着擦伤的地方。

  “没有擦伤,啥都好着。”黄一鸣抬起头,双手扶着自行车扶手,对依然低头搜索的人说。

  围观的人,长长舒了口气,大家都直起了腰,向土场边散去,留下足够大的空间让黄一鸣继续学骑自行车。

  他的两只脚一下一上的蹬着自行车脚踏板,自行车慢慢地变得听从他身体的调动,他骑在自行车上越来越变得轻盈自在,象草丛中正在飞舞的一只白蝴蝶。

  他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围观的人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一位调皮的小伙子坐在了后面的坐架上,发光的自行车载着一白一黑两个人在土场上飞行着,轻盈自在。

  “太美了。”

  “晓多少钱?”

  围观的人纷纷表达着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在欣赏中慢慢散去。

  我和霞随着黄叔叔也离开了。

  “你们到我家,我给你俩一人送一本书。”黄叔叔微笑着对我们说。

  太高兴了,我和霞欢跳了起来。山里吹起了微风,轻轻地抚摸着绿草地,调皮的蛐蛐不安分地跳来跳去,布谷鸟在白杨树林里穿来穿去,唱着欢快的歌曲。我和霞一会儿跑在他的前面,一会儿跑在他的侧面,表达着我们无限的喜悦。

  转过三个弯淌过一条沟爬上一道山梁,终于到了黄叔叔的家。一条大白狗“汪汪”着从一棵桑树下跑来。

  “去,虎子!”

  大白狗不“汪汪”了,“虎子”是这条狗的名字,它摇着尾巴,向那棵大桑树走去,时不时转过头瞅瞅我们。

  干净的土院,没有一丝杂物,一大一小两个筐,放在土院靠崖面的南角,两张闪光的锄立在一个土窖洞外面窗口旁,三个土窑洞依山体而挖,土窑洞统一安装着白杨木门和窗子。我和霞随着黄叔叔走进了靠东面的那个窑。一只小狸猫睡在土炕上,蜷缩成一团,看见我们进门,猛地跳下土炕,从我的脚下溜走。

  土窑洞里放着一个红色的书柜,里面摆放着整齐的书。一张古朴古色的桌子摆放在书柜的对面,两个杨木椅子静静地站在桌子两侧。土炕上铺着羊毛毡,羊毛毡上铺着红格子床单,虽然有点旧,但干净没有污点,靠近窗户的土坑里角放着两个红绸子被子。

  黄叔叔从书架上递给我一木《三国演义》,递给霞一本《聊斋志异》,这都是我们没有看过的书。

  “多乖的两个娃娃。”门口走进来一位老太太,说她老,其实也不咋老,五十岁左右。穿着土色上衣,打着布丁的掉了色的裤子。她是黄叔叔的母亲。

  “你们的黄叔叔要外出打工去,不加道外面工晓好打着没。”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流下了眼泪。

  “妈,我是打工去,又不是扛枪打仗去,哭啥。”黄叔叔安慰着老太太,用他的手扶着老太太的肩膀。

  “可我不放心呀,孩子,山谷人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从没有人想出去受苦去,你这是那根筋有了问题。”老太太一边啜泣着,一边责备着自己的儿子。

  “妈,你就别哭了,我会回来看你的,还会给你引回来一个大眼睛儿媳妇。”黄叔叔从衣服口袋拿出一个白洋布手巾,擦去了老太太脸上的泪。

  “我天天等着那一天,等着抱孙子呢,去,你去。”老太太说着从门口递进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黄包包。

  “儿,把这个带上,里面有几件我洗过的你穿过的衣服,还有刚蒸出来的十个白馒头,”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服口袋掏出了一沓人民币,继续说道“把这一百二十五元四角钱带上,有事记得给我写信。”

  黄叔叔接过黄帆布包包,没有接那散发着汗味的人民币。

  “妈,我是出去挣钱去,怎能拿家里钱,这点钱就留下补贴家用吧。”

  黄叔叔背着帆布包包,跨出了门槛,我和霞紧跟在后面,大白狗又跑来了,咬着黄叔叔的衣角。大白狗咋知道黄叔叔要走,我不解地望着大白狗。

  “去,乖,虎子,听话。”黄叔叔蹲下身子,抚摸着大白狗的头,大白狗用头蹭着他,“听话,虎子,去。”

  那条大白狗终于一步三回头,向大桑树走去,老太太用手擦着刚掉下的眼泪。

  我和霞紧紧地跟在黄叔叔身后,我们都变得无语,老太太和大白狗站在大桑树下向我们遥望着,黄叔叔一言不发,低着头,走出了谷口,他突然转身,走回谷口,向自己的妈妈和大白狗投去了最后一眼,转过身,快步走出了谷口。

  “快回去,不准你们跟着。”黄叔叔下了最后的逐客令,我和霞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他在另一个谷口中消失。

  我和霞从来没有如此失落过,我们都叫他叔叔,可他如此年轻,倒象我们的哥哥,在我们眼里,他是我们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好的朋友。他为什么要出去打工,我们不理解,我们只觉得心里难受,好像压着块大石头。他送给我们的书异常的沉重,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我们无心送书,也不知道说啥。我瘫坐在绿草地上,霞躺在绿草地上望着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一朵白云在东山头一动不动,山谷绿得像铺着绿色的地毯,散乱的白杨树、杏树、桃树和榆树,像站岗放哨的哨兵,站在一个个山岗谷口。一群麻雀在灌木林里飞来飞去,三五只喜鹊在小溪上空飞翔。

  “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家刚买了个缝纫机。我妈妈不让我上学了,叫我学做衣服去。乡政府街道有缝纫培训班,我妈给我把学费都交了。我也去看了,一个女老师,十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霞打破了沉静。

  “我们应该上学去。”我还没有从黄叔叔出走的伤感中走出来,又听见了她不上学的消息,感到莫名的失落。

  “我的妈妈说过,女孩最终是别人家的媳妇,念书念个小学就行了,要学会做饭缝补衣服,才是最重要的。”霞望着远方的天空,幽幽地说道。

  “我想也好,在那里,同样能时常看见你。”她坐了起来,眨巴着眼睛,继续说道,“告诉你些好消息,乡街道都是砖瓦房,有电,听说不久我们山谷也会拉电,煤油灯将成为过去,还有咱们山谷下月初将盖一所十二间砖木结构瓦房,我们上学的五年级小学将整体搬迁到那里。”

  霞越说越激动,从绿草地上站了起来。她说的这些也是我所盼望的。

  “太好了!”我兴奋地喊道。

  “你没去过乡政府,上学那天,我送你,你去上学,我去学缝纫。学校就在乡政府对面,和乡政府隔着一条土街道,学校左边是邮局,邮局过去是粮店,粮店左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走过街道,有三间砖瓦房,就是缝纫培训班所在地。上学那天,咱们一起走。”

  “一言为定。”我向她伸出了手。

  “一言为定。”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纤细,柔软,微微的山风轻轻吹过,她黑黑的头发在微风中似动非动,她的面颊红红的,一双花眼睛像美丽的湖,平静,清澈。

  “呆子,没见过我吗。”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头,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我们拥抱在一起,忘却了所有的忧伤。

  “我还要回去做饭呢,再见,云。”她向我挥挥手,向青蒿深处的小径走去。

  “再见,霞。”我向她挥挥手,目送她走进了另一个谷里。

  我拿着那本《三国演义》,踏着软软的绿草地,向回家的小道走去,一只大锦鸡带着它的十一只儿女在草丛中觅食,看见我过来,扑腾扑腾着向远处飞去,一只山兔被锦鸡惊醒,从草丛中探出头,向四面张望着,终于看见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撒开腿向山谷深处跑去。

  终于到家了,家里大黄狗“汪汪”了几声,看见是我,探出的头重新缩回到了土窝窝里。

  “都啥时候了,你才回来,你又疯跑那里去了?”妈妈一边责怪着,一边给我端来两碗洋芋糊糊面。糊糊面已经没有了热气,看起来已经做出来时间长了,就等着我回来吃。我拿起木筷子,头不抬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两碗面。

  我找到了一个塑料瓶子,从水缸里拿马勺往塑料瓶里灌满了水。水瓶,还有那本《三国演义》被我装进了书包。背着书包,拿着羊鞭,五十个山羊被我赶出了羊圈。赶到了山谷里的一个沟里,沟东西两面的山上是耕地,种满了玉米、豆子和高粱,南面隔着一个土坎是另一条大沟,北面连着我家门前的一条小沟。

  “小鬼崽子,你把你羊给我一天挡好,不要把我种的豆子吃了,如果吃了我的豆子,看我把你那泥腿再一次打断了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的头法,村长说那是你们族里的事,找你们族里人去。母亲拿着山丹花香烟敲开了每位族人的家,述说着我的不幸,及昂贵的药费。恶鬼在族里的权力大于法,高于一切。恶鬼干的事一切都是正确的,没有人敢于挑战。在恶鬼的面前,父亲一直胆怯不敢发言,只有母亲敢于直面,母亲也因此被族里人称为疯女人。一个疯女人的话是没有人听的,三盒山丹花没了,也没有讨要个说法。母亲卖了六只黑山羯羊,为我交了药费,半个月后我回到了家,可我的屁股依然疼,不敢走长路,不敢剧烈活动,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我如果剧烈活动,胯骨还会疼。

  这次偷桃事件,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伤疤。我深深地认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有的人披着善良的皮,外表道貌岸然,内心却黑的如十八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