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下的震动如同凶神咆哮，在闷雷般的轰鸣声中，就连大地都在瑟瑟发抖。

  黄安眉头一紧，他已经看见不远处的水玉晶簇从根部开始出现了细碎的裂痕，密密麻麻，就好像瓷器的开片一样，而这网花一样的冰裂正在飞快地蔓延，从一个点，到一个面，再到一大片，数不清的裂痕出现在数不清的水玉上，让这些美丽的大石头看起来脆弱而易碎。

  这地方撑不了多久了。黄安干咽了一口唾沫，咬牙往上爬去。

  上边的艾珠看不到这些，但她同样感觉到事情不妙，焦急地想往下蹦，好去接自己的主子，奈何身上的绳子就那么长，晶簇上又光又滑，她根本站不稳，所以只好在晶簇的边缘打着摆子，一点办法也没有。

  黄安抬头一瞧，就知道自己的小侍女能走到那里就已经是极限了，于是高叫道：“珠子，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老子这就上去！”

  “少爷你快点，哎呀，对了你的符咒哪里去了？”艾珠提醒道。

  “能有在这地方的那个已经用掉了！”黄安一遍吼着回应一遍郁闷，要是早知晶坑里那些黑影跑得那么慢，自己就不必使用那张升云山的金桥神符，搞得现在只能在近乎垂直的悬崖上玩爬山。

  好在晶簇峥嵘，枝枝杈杈伸出来不少，以黄安的身手纵然肩上带伤也足以应付，他当下提气，左右观察，找那些个块大根稳，表面粗糙的水玉柱子爬过去，壁虎上墙一般，顷刻之间就到了艾珠的身旁。

  艾珠腰间绑了一条绳子，长长的从上边延伸下来，她因为下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手没抓牢，掉了下来，然后就这样挂在晶簇外晃悠来晃悠去，黄安爬到她的身边，一把将她拉回到晶簇上：“妹子，你到底在干啥呢？荡秋千也找个时候好吗。”

  艾珠见自家少爷无恙，于是开始按照她事先想好的方法表示对自己少爷的不满——她闭嘴不理黄安。

  黄安也不以为意，一把握住对方的小手：“抓好我，踩我的步子，走，我们回去。”

  忽然，又有一道惊雷之声沉闷地响起，这一次是在黄安的头，但钱给的太多了，真金白银一大框，李大有腿没断之前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于是李大有屁颠屁颠地牵牦牛去了。

  客人是一个彪形大汉，带着一个面带纱巾的少女，此外还有一口漆黑的大箱子。李大有将牛牵来，大汉将箱子扛上了牛车，又帮着李大有将牛套好，并给了李大有一个坐垫，示意他赶车的时候可以用上。

  李大有第一次见到这么善解人意的热情客人，不由感动，不过让他有些吃惊的是，这位客人虽然殷勤，但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不但是他，那位少女在和自己谈完生意后也没有发出过丝毫的声音。

  此外，这两位客人还找来了一张大黑帘子，将整个车蒙了起来，好像完全不希望任何人看见车厢内的样子。

  李大有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过南来北往，啥样的人都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多了去了，当下虽有警觉，但也不过于在意，照旧请两位客人上了车，然后驾车往泰子雪山慢慢悠悠地前进而去。

  泰子雪山巍峨高耸，据说从古至今没有一位凡俗之人能爬上雪山之巅，可偏偏又有奇怪的传闻，说雪山顶上有一尊纯金的狮子，那是两位大修的赌赛的奖励，他们赌有没有寻常人能靠一己之力登上圣山，黄金狮子就是馈赠给第一位能登上圣山之顶的凡众的宝藏，但这个说法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位大修的认可。

  牛车在雪山之间行进，李大有带足了干粮，他知道，正常要过山只有一条路：从山脚走峡谷，转一个弯，这样绕过这座巨大的雪山需要十到十五天的时间，如果起了风雪，那就没数了。

  可就在即将踏入雪山下的峡谷时，他听见了车厢里男人的声音：“我们要走这一条路吗？”

  “这是过雪山唯一的路。”李大有回答，他这时才确定，这个彪形大汉并不是一位哑巴，“多少人都走过这条路的。”

  “这才是问题所在啊，多少人走过...这条路得有多么无趣啊。”车厢里的声音如此说，“你要不要试一条前人没走过的路？”

  “前人不曾走过的路？”李大有闻言心中一痒，他本是游侠，有探奇之癖，况且泰子雪山曾经夺去了他的一条腿，对这座大雪峰李大有一方面确实心有畏惧和敬仰，但另一方面也曾不止一次幻想自己征服了这座大山，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可瞧瞧现在自己这条断腿，难道自己还真有能登上泰子山的可能？这问题的回答真是显而易见：绝不可能。

  于是李大有摇摇头：“算了吧，客人，我们还是走大路吧，大路也不好走，更何况小路？”

  车厢里的声音循循善诱：“可你难道不想看看，那条路上与众不同的风景？会有两个太阳还是会有三个月亮？”

  李大有苦笑：“看个板板，这雪山上除了乱石和荒草，难道会有别的？”

  车厢里的男人哈哈大笑。

  那天晚上，李大有等人夜宿峡谷密林之间，三人生火做饭，那彪形大汉又恢复了木讷的样子，仨人草草地吃完饭，就一一睡下了，在密林阴冷的风中，李大有做了一个梦。

  在那个梦里，李大有回到了他没断腿之前，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他扛着自己的黑铁大剑闯天涯，南方的大修是他的朋友，北方的狐妖是他的情人，在东海万顷碧波里他曾乘鲸遨游，去寻找太阳升起的大壑，于西边黄沙大漠上他也和顿悟了真理的老者交谈，老者告诉他，传说中那座落满星辰的圣山究竟在何方向。

  那都是他腿断之前的事情，那些记忆的碎片在梦境中杂糅，混淆，重建，形成了一段乱七八糟的谰语。

  终于，李大有看见了那座熟悉的雪山，雪山耸立在一片虚无中，除此之外，就和酣睡者李大有身旁的那座一模一样，高耸的山岩直指青空，上边落着雪，披着冰川。

  梦境者李大有一阵恍惚，他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半，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头一个向着雪山前进，二一个却记起了自己瘸了腿。

  李大有感觉自己的魂魄留在了瘸腿的躯壳里，而那个健康的自己，那个强壮的自己，那个年轻的自己，则向着泰子雪山走去，步伐和他记忆中的自己一样的雄健有力。

  李大有记起了他在雪山上的遭遇，不由大叫，随即他就发现自己的呼喊并没有声音传出，可他依然无声地喊叫着，他要阻止自己登上那座大山，那座大山会夺走他的一切。

  出人意料的是，那个年轻的李大有真的扭过了头来，看向对面这个老迈的自己，于是断腿的李大有一阵手舞足蹈，用各种自己能想到的方式表达着自己想要告诫自己的话：那座山，危险，别去！

  年轻的李大有好像看懂了，又好像不懂，他摇摇头，再一次向着雪山进发，步子坚定。

  瘸腿的李大有想要追上去，可又不敢，就这样站在雪山下，看着自己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反正自己瘸了腿也追不上...李大有的心中突然这样地安慰着自己，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李大有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

  远远的夕阳西斜，李大有吃惊的发现，此时早已是第二日下午了。

  糟糕！自己还有客人呢！李大有赶紧一瘸一拐地蹦到牛车前，伸眼一看，傻了。

  牛车里哪还有人？只有空空荡荡的车厢，以及那一包许诺给他的金银。

  李大有愣了半天，他回头四顾，突然看见在不远处，密林之间，隐约有一条蜿蜒曲折的路。

  李大有怅然若失，他低着头，将金银收好，坐上了牛车，回家而去。

  小路穿过密林，穿过草甸，穿过镜湖，穿过冰川，穿过乱石，最后停在一道角峰前，若是越过这座角峰，往下三百尺，顺着山脊再往上爬一百丈，就是泰子雪山的峰顶。

  彪形大汉，少女，和大黑箱子现在都在这座角峰上。

  “一包金银，想来足够他一生无忧。”彪形大汉的身旁那黑色的大箱已经被打开，箱子里，躺着一具破碎的大骷髅，骷髅上下颌骨一张一合，叹息不已，“李兄啊，你本是九州大游侠，却因为一时受挫成了今天这般模样，曾经的你甚至妄图探访我教的圣山，而今的你却连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路都不敢尝试了。”

  大骷髅转脸看向身边蒙着黑纱的少女：“我的圣女，你看看那个人，那个人曾经比你更加骄傲，他以一介凡俗之体做到过大修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可以说，就目前而看，他一生的成就更在你之上，可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拉车人，而你，依然是我大光明教的圣女。”

  大骷髅伸手，少女脸上的黑纱在风中被吹落，露出了一张俏丽的脸，但令人可怖的是这张脸上纵横着一撇一捺，那是被某种利刃砍出的两道伤疤，看起来狰狞恐怖，而且虽然结痂，但却时不时地渗出血水来。

  少女抚摸自己的脸，咬牙切齿泪满面：“若有一日，我势必要杀青梗剑神！”

  大骷髅摇头，笑道：“气势不错，但你现在还是要先放下仇恨，不然你会困于七情六欲之中，终其一生难脱欲界，更别提和剑神搭手了，那一位，想杀的人多了，从刻玉的那小子，到菊都的白衣刀客，再到蓬洲的那几位大人，不都恨他恨的牙痒，可谁敢动？你现在和剑神之间的差距，比瘸腿的李兄和这泰子大山的差距都大。”

  少女扭头，狠狠地瞪着大骷髅：“若此，你还要让我看那瘸腿汉子作甚？”

  大骷髅笑笑：“我的圣女，我想告诉你的，你可以输给剑神，但你不能输给你自己，你必须走过这个坎。”

  大骷髅手指轻抚，于是少女的头发轻轻飘动：“我的圣女，剑神不过是稍作惩戒，你脸上的疤痕待到哪日剑神心情好了就会自然消除，可他刻在你心中的伤真的那般简单的就能消失吗？我可以从剑神手下救你一命，但是否要向剑神报仇，如何报仇，这些只有你才能做出选择，阿昆。”

  彪形大汉鞠躬：“是，大人。”

  大骷髅指着西方，那里，竟然真的有两轮太阳。

  一轮太阳缓缓西沉，而另一轮则悬浮在地平线上。

  “云海城震动加之那个黄家的小儿又一次使用了难香，我大光明教列位天官已经迫不及待了，我们还需快快归去才是啊。”大骷髅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