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新城
作者:西乂      更新:2020-04-02 13:49      字数:14402
  “我上一次来东都的时候,还是三个月前。”

  “现在的东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都可能存在偏差。

  那么,当下看见的一切,是否绝对的真实?

  从窗里,看着这座大城,记得它曾经模样的王五羊,在恍惚的一瞬间,感觉自己坠入了幻觉。

  窗外是梦,窗内也是梦,青铜的房间,四面墙壁上铸满了兽纹怪脸,中央燃烧着的炉火,好像染了碳灰的指,在这些兽面上涂出深浅不一的阴影,火光在青铜的眼窝里舞蹈,神采奕奕,突然就望向了头顶的承尘,承尘亦刻花图,故又名天花板或平棊者,平棊下又垂千绳,绳悬利剑,锋芒下指,早将下边的那俩轮廓切割成了千百道身影,粘在水银般的剑面上,在轻微的弧度中,慢慢地变了形。

  看着这些剑,王五羊不知为何,想起了家乡的一座铃铛塔,那塔上挂着成百上千个铃铛,鎏金的青铜铃铛,在风里的声音很好听。

  现在窗户开着,没风,若有风,这个屋子也一定会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吧?

  “嘿,帮个忙,把那窗户关咯,按昆墟通知,后半夜有大风。”脸膛漆黑的汉子将自己的风衣丢在地上,“喝点啥?”

  “掺水的高粱酒有没?”王五羊转头,“这就是你新分到的房子?倒是比你之前的茅庐好些。”

  “好个龟龟!你懂个龟龟!”汉子骂道,“你见过在百层高楼上铸剑的没?见过?在梦里吧!”

  我还什么也没说呢...王五羊摇头:“得了,老霍,他们虽然拆了你的铸剑炉,可也给你了个不会漏雨的房子。”

  老霍呸了一口:“说到炉子,老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明知道老子有个铸剑炉子,还不给老子多分点面积,这一个小屋,现在全让炉子给占了!”

  “好了,你冤枉,那些种田的不更冤?你俩分到的可是一样大小的屋子...可他却连地都没了。”王五羊安慰道,“你已经很不错啦,我听说,东都大改造后,好些人都丢了饭碗。”

  “丢了饭碗也有东都的人去养,他们倒霉个什么劲?”老霍越说越气,“可老子呢?老子铸了一辈子的剑啊!一辈子!哦,对了,他们上次还派了个代表来找我,说给我找了个他们的武库里的活儿,让老子给他们那儿的什么个炼器师打下手,我打他龟龟个下手!”

  “咱能别提龟龟了吗?”王五羊总算意识到这对话若继续下去,只怕到了明天也入不了正题,“我这里有把剑,断了,你能重铸一下吗?”

  老霍骂骂咧咧,却开始往炉火中倾倒一些奇怪的透明燃料,王五羊看着好奇:“这是何物?”

  “昆墟的燃料,叫个什么明焰什么膏还是什么泥...便宜,一大子卖一堆,能烧成好火头来。”老霍咧嘴,总算笑起来,“好东西,还没烟气!”

  王五羊心里好笑,也不说什么,他起身,将青铜所铸的窗户关上,只留了一条小缝。

  小缝外的世界,是夜,灯火辉煌,却漂浮在云雾里,迷蒙着,五光十色,像是整个世界,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拉毛了的水晶板后。

  王五羊咳嗽了几声,虽然他没把头伸出去,可还是感觉嗓子痒。

  他方才就是从外边回来的,他知道,那飘忽的雾气,只有三分之一是水雾,还有三分之一,是尘霾,剩下的,是灰。

  王五羊情不自禁地往远处看去,远处,三座黑影,黑漆漆地耸立,突然传出了巨大的声响,黑影的顶端,有火光冲天,照亮了天穹上的阴云,还有呼呼啦啦的声响远远地传来,无数明亮的星点,散落入雾气当中,闪一闪,消失了。

  王五羊没看清那些东西,但他知道,那些都是纸钱,那三座阴影是三座高塔,塔顶上,有大火炮,塞满了纸钱和其他一些什么玩意,引火后,火焰和纸钱一起喷出,火会化为一道记忆里明亮的影子,而纸钱,则实打实地被烧成铺天盖地的灰烬。

  空气里的灰,是纸钱烧尽后的灰。

  “他们为何要烧那么多的纸钱呢?”王五羊随口问道。

  “鬼知道,不过据说你要待在烟气里,就不会见鬼。”老霍说,他钻进了旁侧的一堆矿石里,翻翻捡捡。

  “这么说,这些人还是干了一些好事情的。”王五羊轻声说,老霍却不再理他了,王五羊听着他细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的龟龟,那块石头去哪了?”

  王五羊又看向窗外,除了方才的三座高塔,他还看见了六个巨大的轮廓,耸立在四方。

  “那是什么?”王五羊问。

  老霍头的没抬,却也敢回答:“那六个大堌堆吧?一个是大公正明堂,判案的地方,昆墟那些人当了大老爷,说人人平等,前些时日,才把一个大人物关起来,好像是皇帝他儿...”

  “这是一件好事情。”王五羊说,他好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还有呢?”

  “那座低矮一点的,叫个育才堂,读书的地儿,还举办大考,考上了好像能当官,听说说的是,是个人的都能去考。还有那个,那个黑漆漆的,形状很不规则的那一片儿是敬老洞,老了去那地方,据说能延年益寿咧。”

  “还有呢?”王五羊问。

  “最大的那片儿是万有工坊,你要是缺钱了可以去那里找活,想吃喝玩乐了也可以去那里找乐子...黑乎乎里亮灯的那个是百草集,病了伤了去那看,基本都能好。”老霍走到王五羊身边,手里拿着一块黑石,“至于那个最高的山头,那是...钟山楼,是一座庙宇,能给小孩接生,祈福,还给新婚人做见证,办酒席,哦,还可以停尸,顺便还卖水玉。”

  王五羊苦笑:“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乱七八糟吧?我想也是。”老霍摇头,“新东西太多啦,传送阵,大卖场,灵魂付账,水镜网络,什么百日粮,飞天瓷马,便携式符咒,小白灯笼...”

  “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王五羊郁闷,“不过,听起来,现在的东都,生活好像比原先便利多了,这叫什么?发达...算了,您还是看看我这把剑吧。”

  “我正要看看你这把剑。”老霍点头,“你买我的那把墨规,也算有名的宝器,竟然让你给折了,你还真是不爱惜...”

  “非也。”王五羊摇头,“不是墨规,是另一把剑。”

  “你个龟龟,不早说?老子找墨钢就找了老半天!”老霍骂道,“哪个,拿出来让我瞧瞧。”

  王五羊点头,解开他的外衣,露出那藏在他胸口处的白布包裹,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轻手轻脚地解开上边缠绕的带子,老霍打着哈欠,等了他三炷香的时间,才等到他把剑从包裹中请出,放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把黑漆漆的断剑,剑刃只剩下可怜的三寸,上边还有一个豁。

  可老霍却突然精神了,他猛地往前走了几步,一下跪在地上,捧起那把剑:“这是...真东西?我的爷,这是真的?”

  王五羊点头:“货真价实。”

  老霍止不住地舔嘴唇,可嘴巴却越来越干:“这他姥姥的是昆红之器啊...是真正的神器啊,这是宝贝...等等,是哪个龟龟把这把剑折断的?”

  “谁知道?”王五羊耸肩,“你就说,能不能修吧...额,不必用昆红琉璃铜,只要给这个剑再接上一段剑身,补好上边的豁口就成。”

  老霍咳嗽了几声,将断剑搁到了地上,俩手却还死死地握着剑柄,好半晌,才嘿了一声,把手松开了:“这把剑,我不能修。”

  王五羊哦了一声:“何故?”

  “这种东西,已经是名器了,是无价的至宝,妄动不得,若损了,那我就是剑器一道上的罪人了。”老霍摇头,“我建议你送到万有工坊,找中介人,请那边的昆墟炼器师帮忙,能修的比我好。”

  王五羊笑了笑:“这把剑没有什么独特的功能,和鲤吹,汞光这类的剑不同,只是够硬,能砍人而已...您把它修到,额,能砍人就成。”

  “那就糟蹋这物件了。”老霍有些伤感,“我的铸剑术,没办法将昆红琉璃铜彻底地融化,新的剑身在熔炼过程中,和断口没办法熔在一起,能明白不?剑身和原本的断剑只是粗糙地黏在一块,易断。”

  “可您都做不成的东西...”王五羊扶额,“那些人,能成吗?您这可是传了十一辈儿的手艺!”

  老霍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能。”

  王五羊只好又用了三炷香的时间,将剑收了起来:“那么,去喝一杯?”

  “喝一杯!”老霍起身,“我去点两坛子酒,等喝完了我们去万有工坊,我给你找个中介人。”

  “你们东都已经发展到坐屋里就能点酒的程度了吗?”王五羊吃惊。

  老霍拿出一个青铜大盆,盆中镶着水玉,盆外刻着符咒:“你请客,你掏钱。”

  王五羊皱着眉头摸出一块大银,老霍将银子往盆里一丢,银子突然就坍陷了,对,就好像落在烧红铁板上的一块苹果,瞬间焦黑,缩水,不过,铁板上的苹果还能留下渣滓,可盆里的银子却完全不见了。

  与此同时,盆中水晶大放光明,细碎的雷电在两人身旁凭空而生,雷光白火彼此交织,竟然构建出一片繁华的形体,那是街道,熙熙攘攘。

  “找宋家的酒楼。”老霍随口道,“两坛子青年琼。”

  “这酒的名字糟糕极了。”王五羊皱眉,可随着话音落下,那些电光恍惚飞逝,真的到了一家酒楼前,随后,电光猛地暗淡下来,地板上却多了两坛子酒,还有些碎银子。

  “看来,昆墟入驻东都后,的确是方便多了。”王五羊感慨不已。

  “他龟龟的,谁说不是呢?”两坛子酒喝光后,老霍突然哭了起来,“老子我不服气啊,不服气!可不服气不行啊!昆墟那帮孙子儿,抢了老头我的生意,老子早他龟龟的仨月不开张了!仨月啊!老子早该饿死了,可,是昆墟那帮家伙,给老子送来了钱还有粮食...老子不服啊,可,可老子不得不服啊。”

  王五羊只喝酒,不接话。

  老霍拍着自己的大腿:“我不该,给你说这些,可,也没二一个听老头子我瞎喷...那昆墟的修士,带来的手艺真好啊,随便一个小学徒,买了他们造的铸剑机关,出来开个铺子,就能造宝器!老子不服气啊,可老子比他们有啥?不就一个百年老字的招牌吗?可老子现在每做一笔买卖,都是在砸招牌啊!”

  “昆墟的人,还真不在乎昆墟圣约...”王五羊摇动手里的酒碗,小声嘟囔,“不过,有了他们的帮助...老有所依,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贫贱者无冻饿死伤之虞,倒是接近大同了。”

  “大同,嘿嘿,大同...”老霍嗓子里发出笑声,和哭一个腔调,不过王五羊倒是没看见这老家伙脸上挂泪。

  “你醉了,若是寻找中介人,我还是自己来吧。”王五羊将最后一口酒喝下去,他喝的比老霍多,可就是不见醉态,“你把你的小白灯笼借我使使,钱我不少给你。”

  “你小子是想去找那个朱红眼睛的丫头吧?”老霍呵呵笑,“我猜对了吧,那个小丫头的眼睛,就好像...朱砂的宝石...”

  王五羊下意识端起酒碗,却发现酒碗空了,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个姑娘,和芶城一起来东都时,他俩见过的姑娘。

  芶城喜欢那她的眼睛,他说,那对闪亮的赤色眸子,就好像在碧湖里看见的夕阳,空灵的红艳中荡漾着金色的光。

  王五羊想不出那个,小姑娘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夏日里,那位小侍女亲手榨出的西瓜汁,加入了冰水和冰块,红红的,却凉丝丝的,甜而清爽。

  “那是个很美的姑娘。”王五羊摇头,“她...还干那事吗?”

  “不干啦,被人赎出来啦,嫁人啦。”老霍眯着眼,“昆墟集体出的钱,昆墟拒绝这一类事情,他们一向正人君子。”

  “也好,那就没必要找了。”王五羊再次端起碗喝酒,然后,再一次发现酒碗是空的,“她现在还好吧?”

  “死了。”老霍摇头,“从那座高塔上蹦下去了。”

  王五羊闻言,愣了愣,又沉默,随后端碗,送到嘴边,啧了一声,索性把酒碗扣在了桌子上。

  “为什么。”他问。

  “不知道。”老霍哼哼唧唧地回答,“按理说,脱了贱儿,该他龟龟地过好日子了,怎么就想不开呢?”

  王五羊捏捏眉头,站起来,一声长叹。

  “小白灯笼在门后边。”老霍道,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咯,有句话我得提醒兄弟你一句,中介者多是娄河东顶的人,你悠着点,别和人家呛。”

  “多谢。”王五羊说着,起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