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首身离兮心不惩
作者:榴弹怕水      更新:2019-10-15 14:38      字数:9584
  张纯死了。

  一位堂堂两千石,边郡世家子弟,经历了这么一场大战,刀枪剑戟、弓弩锤石的什么都熬了过去,最后却在战后淹死于滹沱河中。

  而且,现在黑灯瞎火的,估计也没法打捞,可等到天明后,天知道尸首又会被河底暗流冲到什么地方去?

  换言之,这位张太守是十成十的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故此,等娄圭退下去以后,土山上的众人表现各异,有人摇头感慨,有人无言以对,有人一时慌乱,还有人目光闪烁四下乱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更有人面色凝重,认真盯住了上首的公孙珣。

  人虽然多,但跟之前军议时一样,由于阶级差距过大,当此地汇集了五位两千石的时候,其余人多少有些缺乏存在感。

  “敢问五官中郎将,张太守这事……这事如之奈何啊?”第一个正式发声的赫然是刚刚作了自己生平最得意诗篇的常山相冯歆,其人咋闻一位两千石猝死,明显难掩慌乱。

  其余郭典、宗元,还有程普则纷纷随着冯歆一起看向了坐在上首的公孙珣。

  公孙珣微微蹙眉:“张太守虽然因为出兵还有中山甄氏的事情,与我有些龃龉,但他今日之战,‘舍生忘死、奋勇当先’这八个字还是当得起的。诸位,你我既为其同僚,又是袍泽,若是将溺水实情报上去,怕是未免失之公道……故此,我意请诸位联名具奏,表张太守报国忘生,临阵而亡之情状,如何啊?”

  众人不由面色稍缓。

  便是冯歆稍一思索,也自然醒悟:“不错,张太守既然十死无生,纠结此事并无益处,你我身为同僚,于情于理都应该以其身后事为先,与其让他‘溺毙’,倒不如让他‘战死’!”

  “表奏文章之事,还是要辛苦冯相的。”公孙珣顺水推舟。

  冯歆连连感慨,倒是没有推辞。

  程普自然不必多言,而郭典、宗元等人也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经过初期的震动与感慨后,众人居然没有更多的表示……稍微又说了几句,便继续进食饮酒,谈诗论事去了。

  想想也是,十万黄巾军一日崩溃,此时周边怕是躺着数万具尸首也说不定,所谓人命如草芥,大家今日见多了生死,又和那张纯普遍性没有多少交情,两千石又如何呢?

  死了也就死了,没了也就没了……不知不觉间,世道和人心其实已经变了。

  不过,宴饮本就准备仓促,所以稍微进了一些酒食,强行谈了一些风月与战功的事情后,众人也就一哄而散,各自回去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而趁着一些亲卫在土山平台上搭建简易军帐的时候,公孙珣也忙活了起来,他先是趁着月色去左近探视了己方伤员,复又询问了今日战死的几十名义从的讯息,多加抚慰后方才转回土山上,却又点起烛火,在刚刚搭建完成的简易营帐内写起了书信。

  其中,有给辽东自家母亲的,有给在范阳停驻着的自家后宅的,几个妻妾都有所慰问,甚至还有一封是要赵芸转给吕范妻子刘夫人的,大概是告了下吕范的平安,并道辛苦。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吕范是公孙珣私臣,而且刘夫人是公孙珣私臣中少有明媒正娶并管家的夫人……其余韩当、娄圭诸人虽然早有儿女,但却普遍性只有公孙大娘赏赐的姬妾,上不了台面的。

  而至于说魏越的那位夫人,还是不要理会的为好,省的瓜田李下。

  一堆书信写完,尤其是写给公孙大娘的信未免长了些,公孙珣一时疲惫,便回到有些晃悠的榻上休息。然而,等他熄了灯火躺上去以后,却居然又重新翻身坐起,亲自点起了烛火,然又去给洛中公孙范、广宗城下的徐荣再各自写起了信来。

  七月十五,帐外月圆朗朗,账内灯火悠悠,一时无眠。

  话说,从头到尾,最起码到此时为止,公孙珣都没有专门召见娄圭询问清楚张纯到底是怎么回事。实际上,这位五官中郎将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

  反正,他要张纯死,张纯就死了;他要不影响战局不牵累军中袍泽,也同样没有牵累过多的样子……如此这般,还要如何?至于其人身上发生了什么惨烈之事,关他公孙珣何事?

  说破大天去,张纯也是‘奋力战死’,最多是‘溺水而亡’!说不定,人家张太守真的是无意间坐了一艘破船呢?

  七月十五,月圆中天。

  郭典披着衣服,枯坐于城西的一处壁垒之上,左右军士早已经困倦的打起了瞌睡,收拢着降兵的地方还隐隐传来哭声,滹沱河水波浪不断,时不时还卷来一些血腥味……一切似乎都已经沉寂下去,但郭君业却依旧望月难眠。

  说起来很可笑,即便是公孙珣本人都拿定主意,‘认定’张纯是溺水而亡了,可孰不知,人家郭典郭太守却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张叔仁之死跟那位今日大发神威的五官中郎将脱不了干系。

  没办法,公孙珣在郭典面前露了破绽。

  郭君业早在请示围城事宜时便有疑惑,为何对方分派围城工作,让他这个本就在西侧屯兵之人就势围垒西城,却让宗元去围垒东城?须知道,东面分明已经有了张纯这个中山太守奋战了一整日!

  照理说,不该是张纯去围东城吗?

  当时,郭典还只以为是公孙珣要借大胜之威压一压这张纯,或者就此弃用甚至折腾一下人家……毕竟,无极距此地不过三十余里,那位张太守之前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之前这厮又孝衣前来,更是把事情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故此,如今军中上下几乎都知道,那张纯张叔仁之前惦记着的甄逸居然是这五官中郎将的旧交,甚至托付了身后事的那种关系,也早就猜到他要倒霉。

  然而,谁能想到居然是‘溺水而亡’呢?谁又能如他郭典这般悚然而惊,一下子醒悟过来呢?

  一念至此,郭典不由仰头对月微微叹气……一个位列两千石的太守,堂堂国家重臣,就这么被另外一个两千石给直接谋杀了,放在平日,这一定是泼天一般的大案!而以他郭君业的为人和脾气,一定是要不顾一切也要向中枢揭开此事的。

  但此时此刻,郭太守却发现自己居然无能为力,因为无凭无据;而且他也不敢败坏军中大好局势,毕竟公孙珣太厉害了,之前五六万人打了几个月,却不如人家几天;这倒也罢了,真正让这位关西出身的两千石感到惊悚的是,哪怕是从道理人心上来讲,他本都没有为那张纯讨公道的欲望……

  实际上,敏锐如郭典也很快就醒悟了,这个世道变了!

  以前的规矩,行事手法,早已经不合时宜了。甚至于连对错善恶的标准,都已经截然不同了。

  可是这样的话,那他郭君业之前几十年所学的东西,所坚持的东西,又算什么呢?

  郭太守仰头看着月亮,心中难掩哀戚之意……大概,真正千古不变的就只有头暗话,且不说卢植被罢免这一事背后体现出了天子的焦急姿态,以及宦官的反扑。就事论事,只说卢植本人安危其实不值一提,因为他毫无危险……天子不会真的蠢到在战事还在继续的时候杀人的,而且人家卢老师腰杆子极硬,朝中大将军何进和三公刘宽、杨赐、袁隗,以及尚书令刘陶,没有一个会不去救他的。

  更别说冯歆动笔,全军两千石联署,并以公孙珣送过去的捷报正在一个好时机上了。

  当然了,该做的姿态还是要有的,公孙珣当即表示阉宦可恶,并要以自己功劳求赦恩师……众人也纷纷表态一番。

  而象征性的闹了一阵子以后,众人却又对董卓的操作感到无语……很显然,董仲颖也是知兵之人,到了广宗城下,一瞅这城池根本打不动,偏偏天子让他来接替卢植是要看到战果的,所以才会起了暂时放弃广宗转向北面下曲阳的举动。

  然而,谁能想到公孙珣会大发神威,借着张颌的出众表现和张宝的无能,一举奠定局势呢?

  董卓被天子和公孙珣给坑的死死的……重新布置围城,说的好听,天知道要耽误多长时间?到时候天子能饶他?卢植耽误时间被槛车入洛了,你董卓耽误了更多时间,还前功尽弃,若不能处置你……莫非你脸大?

  怕是这个时候董仲颖的下场就已经被注定了……只是可怜又一位大汉忠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要槛车入洛了。

  当然了,这个时候是要装作猜不到这个结局的。

  一番热闹之后,帐中诸位两千石也没了多余心思,便纷纷告辞。

  然而,公孙珣送人出去,回到帐中,却发现娄圭和韩当依旧面色沉重,甚至有些哀戚的感觉。

  “怎么了?”公孙珣敏锐察觉到了异样。“还有何事?”

  “君侯。”向来有些呆气的韩当难以自持,居然眼圈一红。“徐伯进还让人传信说,贾超死了……”

  公孙珣缓缓落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贾超?如何死的?”

  “大军放弃广宗,他独自骑马往城下举旗而攻,被乱箭射死在了城墙下。”娄圭补充道。“他出阵前留有遗言给左右,徐伯进这时候才知道,贾超的兄长便在广宗城内,为黄巾军小帅,他不敢负君侯的恩德,又不能舍弃唯一的家人,便只好如此,一死求心平……君侯,他当日去见君侯与我等,怕是就存了死志,故此来别。”

  刚才还自问看淡生死,甚至连卢植槛车入洛都无动于衷的公孙珣,此时只觉得心中一片难言之意,既有哀伤,又有愤懑,还有几分迷茫和烦躁……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对眼前这两个心腹。

  “汝等且出去。”沉默片刻之后,公孙珣只能扶着面前几案如此言道了。“容我独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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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九歌.国殇》.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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