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九章 人归古渊 月上空山(上)
作者:愤怒的香蕉      更新:2019-10-17 06:28      字数:12520
  这场巨大的狂欢待到秦嗣源进入刑部天牢之后方才渐渐的平息下来。

  阴云离开,天晴了,天牢旁边的一处院落旁,阳光在树隙中一道道的洒下来,人影拥挤,臭气和血腥气都在弥漫,宁毅行走期间,拿着一桶水往身上倒。他额角带血,紧抿着双唇,挥开一名会医术的仆从的手。

  “我没事!去给他们看!让他们将身上冲一下,尤其有伤的,不能让秽物沾到伤口!”他走到一边,“其它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先前街道上的巨大混乱里,各种东西乱飞,宁毅身边的这些人虽然拿了木牌乃至盾牌挡着,仍不免受到些伤。伤势有轻有重,但重伤者,就基本是秦家的一些子弟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愤懑者有之,哭泣者有之,宁毅却不能停下来。他迅速地安排着各种事情,待到更多的大夫过来,他才坐到一边,让人给额头上了点药事实上,相对于战场之上的惨烈,这点皮外小伤,就不算什么了。

  远远的,有路人经过街角,从那边看几眼,并不敢往这边过来。一来看起来太惨,二来很臭。

  不多时,有一名护卫走过来了,他身上已经被水淋得湿透,双目却依旧通红,走到宁毅面前,犹豫了片刻,方才说话:“东家,我等如今做这些事,是为什么?”

  加入竹记的武者,多来自民间,或多或少都曾经历过憋屈的生活,然而眼前的事情。给人的感受就实在不同。习武之人性情相对耿直,平日里就难以忍辱,更何况是在做了如此之多的事情后,反被人扔泥泼粪呢。他这话问出来,声音颇高。其余的竹记护卫大多也有这样的想法,最近这段时间,这些人的心里大多可能都萌生过去意,能够留下来,基本是出自对宁毅的尊敬在竹记这么些日子以后,生计和钱已没有迫切需求了。

  宁毅抿着嘴站起来。众人的话语都小了些,旁边原本就文弱的秦府子弟此时也都打起了精神,有的还在哭着,却将哭声停了下来。

  “你们都想问这个问题。”宁毅的回答倒也简单,“为了里面的两个男人。”

  他指了指天牢那边。平静地说道:“他们做过什么你们知道,今天没有我们,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们也知道。你们现在有水,有大夫,天牢之中对他们虽然不至于苛刻,但也不是要什么有什么。想一想他们,今日能为了护住他们变成这样。是你们一生的荣幸。”

  他将话说完,又在旁边坐下了,周围众人没有说话。他们只在片刻之后掉过头去,开始做手上的事情。站在旁边的护卫抹了抹脸上的水,转身就走去往一边帮人包扎,脚步和手上都已经坚决了许多。

  这句话在这里给了人奇特的感受,日光渗下来,光像是在升华。有一名受了伤的秦府少年在旁边问道:“那……三爷爷怎么办啊。绍谦伯伯怎么办啊?”

  “我已派人进去打点。”宁毅坐在那儿,安抚道。“没事的。”

  如此过得片刻,道路那边便有一队人过来。是铁天鹰带队,靠得近了,伸手掩住鼻子:“看似忠义,实为奸人党羽。民心所向,尔等看到了吗?当奸狗的滋味好吗?今日怎么不嚣张打人了,老子的镣铐都带着呢。”他属下的一些捕快本就是老油子,如此这般的挑衅一番。

  有宁毅先前的那番话,众人眼下却平静起来,只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们。唯有祝彪走到铁天鹰面前,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瞪了他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这样的,我可以打十个。”

  “好啊,你我放对,有种便来!”铁天鹰冷笑。

  祝彪吐了一口口水,转身又回去了。

  他的性格已经克制了许多,同时也知道不可能真打起来。京中武者也常有私斗,但铁天鹰作为总捕头,想要私斗基本是被禁的,话撂得太多,也没什么意思。这边稍作处理,待闻人来后,宁毅便与他一同去寻唐恪、李纲等人,让他们对今日的事情做出应对和处理。

  对于秦嗣源会被抹黑,甚至会被游街的可能,宁毅或有心理准备,但一直觉得都还遥远当然,也有一部分是不好去想这事这个时候煽动民众的成本不高,阻挡却太难,宁毅等人要动手预防,只能让刑部配合,尽量秘密的接送秦嗣源来回,但刑部目前在王黼手上,这家伙出了名的无知短视睚眦必报,这次的事情先不说主谋是谁,王黼肯定是在其中参了一脚的。

  但大家都是当官的,事情闹得这么大,秦嗣源连还手都没有,大伙儿必然兔死狐悲,李纲、唐恪等人到朝堂上去议论这件事,也有了立足的基础。而就算周喆想要倒秦嗣源,着事情。

  “……若是顺利,朝上今日可能会允许右相住在大理寺。到时候,情况可以缓一缓。我看也快要审结了……”

  “只不知刑罚如何。”

  “流三千里。也不至于杀二少,路上看着点,或许能留下性命……”

  “又有密侦司分部,已与刑部做了交接……”

  “我看看……几个刑部总捕出手,肉其实全给他们吃了,王崇光反而没捞到什么,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

  说话间,一名参与了先前事情的幕僚浑身湿透地走过来:“东家,外面如此造谣重伤右相,我等为何不让说书人去分说。”

  “暂时没用。”

  “总有用处的,咱们手下的说书人多了,让他们去说,效果好得很,大家要宣传,那就对着来啊!”

  “全抓起来了怎么办。”宁毅看了他一眼,“会全抓起来的。人还有用,我豁不出去。”

  “那便……由着右相他们被这样抹黑……”

  “问题在于你没有办法!”

  宁毅斩钉截铁地说了这句话,那人便下去了。也在此时,铁天鹰领着捕快快步的朝这边走来了,宁毅挑眉看了一眼,这一次铁天鹰的表情颇有些不同,肃穆地盯着他。

  这旁边一块小空地毗邻宁府后门,也在小河边,因此宁毅才让众人在这边集合清洗、修正。眼见铁天鹰过来,他在树下的围栏边坐下:“铁捕头,怎么了?又要来说什么?”

  铁天鹰走到旁边,双手抱着他的剑:“逛逛。”

  “喔,乘凉么?这里风景不错,您自便。”

  铁天鹰便偶尔看他一眼。

  心中疑惑于对方过来的目的,但他不说,宁毅也懒得自讨没趣。他坐在那儿,算是与铁天鹰对峙,不一会儿又站起来走走,嘴里则跟旁边的幕僚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某一刻,宁府的后门有人出来,却是娟儿,她从后方靠到宁毅身边,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姑爷。”

  宁毅还在跟幕僚说话,顺手接过来:“广阳郡王那边,自然会有谭稹……”他低头看了一眼,“会有谭大人……”

  他又看了一眼,将纸条拿起来了。

  这一次他看了很久,面上的表情也不再轻松,像是僵住了,偏过头去看娟儿时,娟儿满脸的泪痕,她正在哭,只是没有发出声音,此时才到:“小姐她、小姐她……”

  宁毅回过头来,将纸上的内容再看了一遍。那里记录的是二十四的凌晨,亳州发生的事情,苏檀儿跃入水中,至今下落不明,淮河大雨,已有洪水迹象。目前仍在搜索寻找主母下落……

  铁天鹰走过来了,他冷着脸,沉声道:“只是个误会,宁毅,你别乱来。”

  娟儿还在哭着。她伸手拉了拉宁毅,看见他眼下的样子,她也吓到了:“姑爷,小姐她……不一定有事,你别担心……你别担心了……”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哭出来。

  娟儿拉他的时候。他全下意识的扬了扬手,然后退了两步,坐到栏杆上。

  没有人见过宁毅此时的表情,甚至铁天鹰等人都未曾想过,他有一天会表现出眼下这种属于二十岁年轻人的彷徨和空洞的感觉来。周围的竹记成员也有些慌了。交头接耳。后门那边,已经有几个人走了出来。祝彪背着他的长枪,走到这边,把长枪从背后放下,握在手中,枪尖垂地。

  枪身发出“嗡”的低沉响动。

  有人走过去询问出来的人,他们交换了几句话,虽然说得轻。但身负内力的众人穿过几句,大都将话语听得清楚了。

  “他们……将主母逼进江里了……”

  “大雨……洪灾啊……”

  “还未找到……”

  有人面现哀戚,有人看到了宁毅的神情。无声地将刀拔了出来,一名驼子走到了捕快们的附近,低头站着,手按在了双刀的刀柄上,远远近近的,也有几个人围了过去。或是抱着胸前长刀,或是柱着长剑。并不说话。

  坐在那里的宁毅抬起了头,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似乎还在消化纸条里的内容,过得片刻,他艰难地站起来了。铁天鹰就在前方不远处,看见他闭上眼睛,紧抿双唇,面上的彷徨褪去,脸上却有着毫不掩饰的哀戚之色。

  小小的广场安静而深邃,树干虬结往上,树荫延绵,远远的有鸟语传来,汴梁城的声音被掩在树荫与花木的后方,阴天,夏季还没有蝉鸣。再不会有蝉鸣了。

  啪。有孩子打弹弓的声音传过来,孩子欢笑着跑向远方了。

  这些天来,右相府连带着竹记,经过了无数的事情,压抑和憋屈是不在话下的,即便被人泼粪,众人也只能忍了。眼前的年轻人奔走期间,再难的时候,也未曾放下肩上的担子,他只是冷静而冷漠的做事,仿佛将自己化为机械,并且众人都有一种感觉,即便所有的事情再难一倍,他也会这样冷漠的做下去。

  但此时,终于有人在关键的地方,挥下一记耳光。

  铁天鹰缓缓的前行,每踏出一步,边仿佛离死亡的边界近了一步即便眼前的宁毅未曾表露出丝毫杀意,他都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宁毅……你敢乱来,害死所有人……”

  宁毅朝他抬了抬手,似乎要对他做点什么,然而手在半空中又停了,微微捏了个的拳头,又放下去,他听见了宁毅的声音:“我……”他说。

  “你们……”那声音细若蚊蝇,“……干得真漂亮。”

  说完这句,宁毅抬起头来,目光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别的时候,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干得真漂亮。真好……”他如此重复。步伐缓慢的走向后门,只将手中的纸条捏成了一团。娟儿跟上去,擦着眼泪:“姑爷、姑爷。”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宁毅跨进院门后,手挥了挥,似乎是让众人跟他进去。人群还在疑惑,他又挥了挥,众人才朝那边走去。

  长枪停止了吟颤,抬起来,祝彪阴沉着脸转身了,其他人也都无声地去那门里,铁天鹰抱着长剑,缓缓前行。宁毅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最后一个人进去时,他伸手关门,但随后顿了顿。

  “铁捕头。”声音沙哑低沉,从宁毅的喉间发出。

  “嗯?”

  “……再有方七佛的人头,我就不给你了啊。”他有些疲惫地如此低声陈述。

  铁天鹰扬了扬下巴,还没想到该怎么回答。

  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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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有捕快走过来。

  “后面的人来了没有?”

  “快到了,大人,我们何必怕他,真敢动手,我们就……”

  “他动手你就死了”铁天鹰狰狞的面目陡然转了过去,低吼出声。

  捕快们被吓了一跳,铁天鹰挥了手:“还不给我好好盯着这里!”

  ……

  皇城,文德殿,周喆收到了消息,他看着跪在前方的王崇光,有些想要发脾气。

  但随后想想,也就笑起来了。

  “也罢,找人盯着他,他要乱来,便只好处理掉了。”他笑着说,“嘿,没事……大丈夫何患无妻……”

  ……

  汴梁城里,同样有人收到了那个偏门的消息

  “可惜了……”蔡京叹息道。

  “妻子如衣服。”光阳郡王府,童贯迟疑了一下,“盯着他,看他取舍。另外……”

  他说道:“盯着武瑞营。”

  天牢之中,秦嗣源病了,老人躺在床上,看那很小的窗口渗进来的光,不是晴天,这让他有些难受。

  这时候,有人将这天的膳食和几张纸条从门口递进来,那里是他每天还能知道的讯息。

  京城,犹如一个巨大的机械,每一天里,无数的齿轮都在动,当其中某一颗齿轮出现小问题时,没有人能猜到,那到底有什么意义……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人迹的远方,齿轮在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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