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六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下)
作者:愤怒的香蕉      更新:2019-10-17 06:34      字数:8808
  天将夕暮,河边的篝火本已灭了,又被生起来,阳光的余晖里带着烟尘,哔哔啵啵的响。

  及至太阳落山时,林冲在山中奔走,又去捉了一只獐子、一只野兔,拿了回来剥皮炙烤。他这几日心情起伏太多,兼且未曾睡觉,并无太多食欲,史进则并不一样,连续的几个月里他连番拼杀,这一路南下,身上负伤不轻,虽然连年征战锻炼了他隐忍的能力,但想要早早复原,仍旧需要大量食物。这时候吃着东西,口中话语稍稍停了,林冲坐在稍上方的树干边,沉默地想着史进所说的东西。

  苍龙伏静立一旁,古朴的枪身上变化着黯淡的光芒。

  “……十余年前,我在忻州城,遇上周宗师……”

  “……那是我见到老人家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女真第一次南下,强攻而来,连战连捷,忻州没守住多久,城就破了,然后是屠杀,周宗师带着一帮人……乌合之众,在城中辗转,要刺杀粘罕,行刺前两晚,周宗师忽然找到我。林大哥,你知道周宗师为何找我……他说,你是林冲的兄弟……”

  “我……至今忘不了周宗师当时的样子……林大哥,原本是想要找周宗师打听你的下落,然而国难当前,此前与周宗师又不认得,便有些不好去问。心想一道去杀了粘罕,此后也有个说话的交情,若是失败,问不问的,反而也不重要……周宗师反跟我问起你,我说自仪元见你落水,遍寻你不至,可能是凶多吉少……”

  “……但周宗师说,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

  “然后周宗师带我打了一套伏魔棍……”

  “两天后他死了,我苟活至今。”

  “……这十余年来,中原每况愈下,我在赤峰山,总是想起周宗师当时刺杀粘罕时的决然……”

  “……若是让他看到如今的状况,不知他是怎样的想法……”

  “……每每想起这事,我都在想,苟活之人死不足惜,可我们不能毫无作为便去见他……赤峰山这些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史进性情豪爽,就算说起这些事情,平静的言语之中也毫无悲戚之感,他说到“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这句,并无半点迟疑,林冲便明白,这就是老人当初说话的神情。仪元县的客栈里老人勃然大怒将他踢出门去,却未曾料到,在那等兵凶战危之地,他竟然还关心着这不肖之徒的事情。

  时间已过去十年,纵然是老人对自己的最后一声询问,也早已留在十年以前了。此时听史进说起,林冲的心中情绪犹如远隔千山,却又复杂至极,他坐在那树下,看着远处彤红的夕阳,面上却难以露出表情来。如此看了许久,史进才又缓缓说起话来,这么多年来的辗转,赤峰山的经营、分裂,他心中的愤怒和迷惘。

  “……泽州之事后,我自知不是将帅之才,不想拖累人了,便一路北上,继续做周宗师的未完之事,刺杀粘罕。”林冲将目光微微偏过来,史进拿野兔骨片剔着牙齿,他北上之时心绪郁结、绝望已极,此时心结解开,话语便只见豪迈随性之气了,“一路往北,到了大同,我也不想连累太多人,当着大街,连续刺杀了粘罕两次……自己弄得九死一生,都没有成功。”

  史进自嘲地笑笑:“……失败归失败,居然跑掉了,也真是命大,我那时想,会不会也是因为周宗师的在天之灵庇佑,要我去做些更聪明的事情……第二次的刺杀受伤,认识了一些人,见到了一些事情……女真这次又要南下,所有人的坐不住了……”

  他说着大同城内城外的那些事,说到六月二十一的那场暴乱和失败,说起他改换目标,冲进完颜希尹府中、随后又见到苍龙伏的经过……

  “……世间真的是有缘法的……”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史进看着那杆古朴的长枪,“一拿到这杆枪,我心中就有这样的想法了。林大哥,或者周宗师真的在天有灵,他让我北上杀敌,刺杀粘罕两次不死,最终拿到这把枪,千里南下,便遇上了你……或许便是周宗师让我将这把枪交到你手上的……”

  林冲看着那枪,过得许久,摇了摇头:“南方……还有个小师弟,他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如今的岳飞岳将军……他才是师父真正的传人,我……我配不上周侗弟子的名字。”

  “武朝太平了两百年,这一场大难,非人力所能及。”史进道,“这些年来,我见过性情鲁莽的、勇烈的,见过想要偏安一方求个安稳的,各种各样的人,林大哥,这些人都没错。古语上说,天地如炉,造化为工,阴阳作碳,万物为铜,万物都逃不过这场浩劫,可是男子汉大丈夫,纵然被打磨得久些,有一天能幡然醒悟,便不失为起可能的上当,脸上反而笑起来:“但我后来又想,这么重要的消息,或许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譬如他让我在明处引敌,真正的送信人或许走得更安全呢?又或者,这份名单如此重要,完颜希尹得知泄露,必然要找人放风混淆,或许我所带的,便能与其他人带的相互印证,否则完颜希尹做个十分八分的名单,又或者黑旗内部出了一丝丝的问题,中原……至少晋王等人抗金,便要万劫不复……”

  林冲点了点头:“这等重要的讯息,是得反复确认才行……”

  “所以……哪怕其中有一丝是真的,我史进一人,为这等大事而死,便死得其所,绝不可惜。林大哥。”他说着话,将那小包朝着林冲扔了过去,林冲伸手接住,目光疑惑,史进道,“只是一份名单和罪证,其中或有黑旗暗语,但让我送信那人,本就不在意我随意翻看。我本想将这份东西找人抄上十份百份,满天下的发,又怕先让希尹看到,引起什么不测。此时林大哥在,自然能看看,这些贼人,统统该杀!”

  他双手枕在脑后,靠着那棵歪树,爽朗道:“此次事了,林大哥若不愿南下,你我兄弟大可照着这份单子,一家家的杀过去,替天行道、快意恩仇,死也值得了。”这替天行道原本是梁山口号,十多年前说过许多次,此时再由史进口中说出来,便又有不一样的意思蕴在其中。两人的性情或许都不容易当领头人,领兵抗金或许反而坏事,既然如此,便学着周宗师当年,杀尽天下不义之徒,或许更加爽利。史进此时已年近四十,自赤峰山后,今日与林冲重逢,才终于又找到了一条路,心中快意不必多言。

  林冲只是将那名册看了两眼,便又递还给了史进,史进笑笑:“这些年来,汉人的地盘,反到女真人的势力畅通无阻,我一路南下,他们飞鸽传书,总是赶在我前头,什么东西都争着跳出来受死。今日是得好好恢复一下,明日才好接着修理他们……”

  他心情舒畅,只觉得浑身伤势依然好了大半,这天夜里星光熠熠,史进躺在山谷之中,又与林冲说了一些话,终于让自己睡了过去。林冲坐了许久,闭上眼睛,仍旧是毫无睡意,偶尔起身行走,看看那长枪,几次伸手,却终究不敢去碰它。当年周侗的话犹在耳边,人身虽缈,对林冲而言,却又像是在眼前、像是发生在清晰的前一刻。

  十余年的时光,他像是兔子一样躲在那虚幻的角落里,拖着徐金花、穆安平,告诉自己曾经和周围的一切都是幻象。如今他终于能够看得清楚,史兄弟说得对,已经是乱世了。

  他被留在了十余年前,乃至于更远的地方了。

  对于徐金花,他心中涌起的,是巨大的愧疚,甚至对于孩子,偶尔想起来,心中的虚幻感也让他感到无法呼吸,十余年来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悔恨,如今什么都没有了,遇上当年的史兄弟。如今的八臂龙王豪迈英雄,已经与师父一样,是在乱世的汹涌洪流中屹立不倒、虽满身鲜血犹能怒吼向前的大英雄、大豪杰,自己与他相比,又岂能及其万一?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当初在忻州城中的那个夜晚,师父与史进一道打那套伏魔棍的样子。如果……如果此时师父还活着,见到眼前的史兄弟,必然会慨然竖起大拇指,给予他最高的认可吧。

  自己这一路走来,只是一个与有荣焉却又畏畏缩缩的胆小鬼而已……

  这一夜,他围着月光下的苍龙伏,伸出手去,无声地哭泣,却又没有眼泪。仲夏夜安谧无声,世情波涛汹涌,从他的身边蔓延过去。他犹如在时光之中沉睡了十余年的旧人,如今醒过来,看着这片人世,已然没有了坐标,岁月的刀子将他的灵魂切碎,要向他找补这十余年来欠下的霜尘。

  夜半时分,史进醒来了一次,看见林冲在月光下舞动无形大枪的样子,他的枪架朴实无华,一招一式,规规矩矩,如同当年的周侗一般,再无半点花俏点缀,俨如认真的孩童。苍龙伏立在一旁,在静静地看着他。

  当年的林冲在御拳馆便是枪架舞得最好、最规矩的一名弟子,他一生为此所累,如今兜兜转转的一大圈,终于又走回了这里。

  史进沉沉睡去。清晨时分,林中的鸟鸣将他唤醒过来。他坐起了身,陡然发现身边的小包袱已经不在了,史进跃将起来,寻找林冲的身影,林冲也已经消失不见,苍龙伏立着的石头上,林冲大概是用咬破指尖的鲜血写了两行字。

  “史兄弟,我去送信,你为我救安平。

  他日有缘再会。”

  史进虽然武艺高强、性情如钢,但这一路南下,毕竟已受了许多的伤,昨日那铜牛岭的埋伏,若非林冲在侧,史进纵然能逃脱,恐怕也要去掉半条命。而穆安平落在谭路手中,林冲纵然口中说得轻松,强留一晚,又如何真能抛下儿子随兄弟南下?他思来想去,自觉无用之身,不必在乎,便替了史进,走这接下来的一途,至于落在谭路手中的孩子,有自己这兄弟的武艺与人品,那便再也无须担心。

  史进醒过来的时候,林冲留下了苍龙伏,已经策马奔行在南下的途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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