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五章 灰夜 白幡(下)
作者:愤怒的香蕉      更新:2019-10-17 06:38      字数:8760
  晋地,起伏的山势与低谷一道接一道的蔓延,已经入夜,山岗的方星斗漫天。 !山岗大石头的旁边,一簇篝火正在燃烧,扎在柴枝的山鼠正被火焰烤出肉香来。

  一旁的小铁锅里,放了些鼠肉的肉汤也已经熟了,一大一小、相差极为悬殊的两道身影坐在火堆旁,小小的身影将一碗掰碎了的干硬馒头倒进汤锅里去。

  碎馒头过得片刻便发开了,小小的身影用小刀切开鼠肉,又将泡了馒头的肉汤倒了两碗,将大的一碗肉汤以及相对大的半边鼠肉端给了如弥勒般胖大的身影。

  “师父,吃饭了。”

  “嗯。”如山岳般的身影点了点头,接过汤碗,随后却将老鼠肉放到了孩子的身前,“老班人说,穷富武,要习武艺,家境要富,不然使拳没有力气。你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肉。”

  “但是……师父也要有力气啊,师父这么胖……”

  “师父离开的时候,吃了独食的。”

  “吃独食……”

  “我白日里偷偷离开,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吃了许多东西。这些事情,你不知道。”

  胖大的身影端起汤碗,一面说话,一面喝了一口,旁边的孩子明显感到了迷惑,他端着碗:“……师父骗我的吧?”

  “你觉得,师父便不会背着你吃东西?”

  “呃……”

  孩子虽然还不大,但久经风霜,一张脸有许多被风割开的口子乃至于硬皮,此时也显不出多少脸红来,胖大的身影拍了拍他的头。

  “这些时日以来,你虽然对敌之时有所进步,但平日里心肠还是太软了,前日你救下的那几个孩子,明显是骗你吃食,你还兴冲冲地给他们找吃的,后来要认你当头领,也不过想要靠你养着他们,后来你说要走,他们在私下里合计要偷你东西,要不是为师半夜过来,说不定他们拿石头敲了你的脑壳……你太良善,终究是要吃亏的。”

  “……但是师父不是他们啊。”

  孩子低声咕哝了一句。

  “为师跟他们又有多少区别?平安,你看为师长的这么一身肥肉,莫非是吃土吃起来的不成?天下大乱,接下来更乱了,等到撑不住时,别说师徒,是父子,也可能要把互相吃了,这一年来,各种事情,你都见过了,为师倒是不会吃你,但你从今往后啊,见到谁都不要天真,先把人心,都当成坏的看,不然要吃大亏。”

  “唔。”

  孩子拿汤碗堵住了自己的嘴,咕嘟咕嘟地吃着,他的脸稍稍有些委屈,但过去的一两年在晋地的炼狱里走来,这样的委屈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吃完东西之后,师徒俩在山岗绕着大石头一圈圈地走,一面走一面开始打拳,一开始还显得舒缓,热身完毕后拳架逐渐拉开,手的拳势变得危险起来。那庞大的身影手如磨盘,脚法如犁,一探一走间身形犹如危险的涡旋,这间溶入太极圆转的发力思路,又有胖大身影一生所悟,已是这天下最到这里,叹一口气:“你说,西南又哪里能撑得住?如今不是小苍河时期了,全天下打他一个,他躲也再无处躲了。”

  王难陀沉默了片刻,一声叹息:“……不过,最近姓楼的在发动信众,欲往盖州反击,她与我打过招呼,我才来找师兄你商议。”

  “降世玄女……”林宗吾点点头,“随她去吧,武朝快完了,女真人不知何时折返,到时候是灭顶之灾。我看她也着急了……没有用的。师弟啊,我不懂军务政务,难为你了,此事不必顶着她,都由她去吧……”

  天下大乱,林宗吾几度出手,想要获得些什么,但终于功亏一篑,此时他心灰意冷,王难陀也完全看得出来。事实,早年林宗吾欲联合楼舒婉的力量火取栗,弄出个降世玄女来,不久之后大光明教“降世玄女”一系与“明王”一系便呈现出分庭抗礼的迹象,到得此时,楼舒婉在教众之有玄女之名,在民间亦有女相、贤相美誉,明王一系基本都投到玄女的指挥下去了。

  在如今的晋地,林宗吾便是不允,楼舒婉要强来,顶着天下第一高手名头的这边除了强行刺杀一波外,恐怕也是毫无办法。而即便要刺杀楼舒婉,对方身边跟着的龙王史进,也绝不是林宗吾说杀能杀的。

  师兄弟在山间走了片刻,王难陀道:“那位平安师侄,最近教得怎样了?”

  “有天分、有毅力,只是心性还差得许多,当今天下如此凶险,他信人信得过多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

  “是啊,慢慢会好的。”林宗吾笑了笑,“另外,他一直想要回去寻他父亲。”

  “刚救下他时,不是已回沃州寻过了?”

  “毕竟未曾找到,最近习了武艺,又想一路找回去。”

  “沃州那边一片大乱……”

  “所以也是好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不拦他,接下来随着他去。”林宗吾站在山腰,吸了一口气,“你看现在,这星斗漫天,再过几年,怕是都要没有了,到时候……你我可能也不在了,会是新的天下,新的朝代……只有他会在新的乱世里活下来,活得漂漂亮亮的,至于在这天下大势前螳臂当车的,终究会被慢慢被大势碾碎……三百年光、三百年暗,武朝天下坐得太久,是这场乱世取而代之的时候了……”

  王难陀苦涩地说不出话来。

  林宗吾叹息。

  “昔有安史之乱、有五胡乱华……这场汉人乱世,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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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的夜色,西北府州,风正不祥地吹过原野。

  火光偶尔亮起,有惨叫的声音与马嘶声响起来,夜空下,蒙古的军旗与马队正横扫大地。

  位于黄河北岸的石山梁,易守难攻的府州城,此时正陷入斑斑点点的大火之。

  这一晚,厮杀已经结束了,但屠杀未息。位于府州高处的折府广场,折家西军嫡系将士血流成河,一颗颗的人头被筑成了京观,半身染血的折可求被绑在广场前的柱子,在他的身边,折家家人、子弟的人头正一颗颗地散布在地。

  有人正在夜风里哈哈大笑:“……折可求你也有今天!你背叛武朝,你背叛西北!想不到吧,今日你也尝到这味道了——”

  折家女眷悲凄的哭喊声还在不远处传来,冲着折可求哈哈大笑的是广场的年男人,他抓起地的一颗人头,一脚往折可求的脸踢去,折可求满口鲜血,一面低吼一面在柱子挣扎,但当然无济于事。

  “……看看你小儿子的脑袋!好得很,哈哈——我儿子的脑袋也是被女真人这样砍掉的!你这个叛徒!畜生!王八蛋!如今武朝也要亡了!你逃不了!你折家逃不了!你看着我!你想杀我?想咬死我?我跟你的心情也一模一样!你个三姓家奴,老畜生——”

  这年男人的狂吼在风里传出去,兴奋近乎癫狂。

  自靖平之耻后,种师道、种师皆在抗金之途死去,周雍继位而南迁,放弃原,折家抗金的意志便一直都不算强烈。到得后来小苍河大战,女真人来势汹汹,伪齐也兴师数百万,折家便正式地降了金。

  待到西北一战打完,华夏军与西北种家的残余力量带着部分百姓离开西北,女真人迁怒下来,便将整个西北屠成了白地。

  女真人在西北折损两名开国大将,折家不敢触这个霉头,将力量收缩在原本的麟、府、丰三洲,只求自保,待到西北百姓死得差不多,又爆发尸瘟,连这三州都一道被波及进去,此后,剩余的西北百姓,都归于折家旗下了。

  有人庆幸自己在那场浩劫仍然活着,自然也有人心怀怨念——而在女真人、华夏军都已离开的如今,这怨念也自然而然地归到折家身了。

  西北几年生息,暗地里的反抗一直都有,而失去了武朝的正统名义,又在西北遭遇巨大惨剧的时候龟缩起来,一向勇烈的西北汉子们对于折家,实际也没有那么信服。到得今年六月末,浩荡的骑兵自横山方向跃出,西军固然做出了抵抗,使得敌人只能在三州的城外晃荡,然而到得九月,终于有人联系了外头的侵略者,配合着对方的攻势,一次发动,打开了府州城门。

  反抗势力为首者,便是眼前名为陈士群的年汉子,他本是武朝放于西北的官员,家人在女真扫荡西北时被屠,后来折家投降,他所领导的反抗力量如同诅咒一般,始终跟随着对方,挥之不去,到得此时,这诅咒也终于在折可求的眼前爆发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嗬嗬嗬嗬嗬……”

  折可求挣扎着,大声地吼喊着,发出的声音也不知是怒吼还是惨笑,两人还在狂呼对峙,陡然间,只听轰然的声响传来,随后是轰轰轰轰轰一共五声炮击。在这处广场的边缘,有人点燃了火炮,将炮弹往城的民居方向轰过去。

  风急火烈,爆炸声,只见在那广场边缘,征服者张开了手,在大笑享受着这轰然的巨响。他的旗帜在夜色里飘荡,怪的蒙古语传出去。

  “有这样的武器都输,你们——统统该死!”

  蒙古,十三翼。

  ——札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