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九章 凶刃(上)
作者:愤怒的香蕉      更新:2019-10-17 06:39      字数:16294
  该如何来描绘一场战争的开始呢?

  就如同你一直都在过着的平凡而漫长的生活,在那漫长得近乎枯燥历程中的某一天,你几乎已经适应了这本就享有一切。你走路、聊天、吃饭、喝水、耕地、收获、睡眠、修葺、说话、玩乐、与邻人擦肩而过,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看见千篇一律,似乎亘古不变的景色……

  有人将你从这样的理所当然中,陡然拉拽出来。

  没有心理准备当然那几乎是无论如何提前建设都不会拥有的东西。你感到生气、愤怒……然后看见的便是邻人的头颅与猩红的鲜血,你的脑袋和灵魂还无法接受与容纳这一切,在那你漫长的仿佛带着天地至理的人生中,所见过的最多的血也不过是邻人打架时推搡造成的后果,又或是县里讲土匪杀手时带来欢呼的行刑。世上真有如此之恶吗?它为何又会在这一天到来呢?为何又会让生于世间的自己遇到呢?

  想清楚这一切,需要漫长的时光……

  ……

  周元璞是剑阁以西青川县郊的一名小员外。周家世居青川,祖上出过举人,住在这小地方,家中有良田数百亩,十里八乡说起来也算得上诗书传家。

  虽然毗邻剑阁险关,但西南一地,早有两百年不曾遭逢战事了,剑阁出川地势崎岖,山中偶有匪事,但也闹得不大。最近这些年,无论是与西南有贸易往来的利益团体还是镇守剑阁的司忠显都在刻意维护这条路上的秩序,青川等地更是平安得犹如世外桃源一般。

  周元璞活到二十四岁的年纪,接了还算富裕的家业,娶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六岁,儿子四岁。一路过来,平安喜乐。

  这一切并非慢慢失去的。

  早先的几日,附近乡县的人们还偶尔说起了那似乎极为遥远的战事,有人说起过女真人的残暴,考虑了要不要离开,也有人说起,不管女真人占了哪里,岂不都得留人种点粮食?

  这样的议论只是星星点点,没有让大部分人产生过度的反应,周元璞也只是在脑海里认真地思虑了几次。

  十月十七这天深夜,他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突然被拖下床来。冲进院子里的匪人多数看起来还是汉兵,唯有领头的几人穿着奇怪的外族衣装。此时外头村子里已经哭喊成一片了,这些人似乎认为周元璞是家境较好的员外,领了女真的“大人”们过来搜刮。

  周元璞与家中妻妾、儿女、仆人们被拉出房间,为首的一名汉人问他存粮在哪,家中的钱物都藏在哪,周元璞犹然浑浑噩噩,外族人却并不多言,他们拖起家中的一名仆人,将人吊在树上,便直接拿刀剖了人的肚子,血腥的气息吓倒了所有人。

  周元璞便交代了家中存粮的地方,收藏字画古玩金银的地方,他哭着说:“我什么都给你,不要杀人。”众人去搜刮时,外族人便拖着他的妻子,要进房间。

  妻子哭号反抗,外族人一巴掌打在她头上,女人脑袋便磕到台阶上,口中吐了血,眼神当时便涣散了。眼见母亲出事的女儿冲上去,抱住对方的腿想咬,那外族人一刀杀了小女孩,然后拖了他的妾室进去。

  妾室不敢反抗,几名外族人先后进去,然后是其他人也轮流进去,妻子躺在地上身体抽搐,眼神似乎还有反应,周元璞想要过去,被打翻在地,他抱住四岁的儿子,已经完全没了反应,心中只在想:这莫不是夜里做的噩梦吧。

  夜黑得愈发浓烈,外头的哭喊与嚎啕渐渐变得细微,周元璞没能再见到房间里的妾室,头上留着鲜血的妻子躺在院落里的屋檐下,目光像是在看着他,也看着年幼的孩子,周元璞跪倒在地上哭泣、恳求,不久之后,他被拖出这血腥的院落。他将年幼的儿子紧紧抱在怀中,最后一眼见到的,还是躺倒在冰冷屋檐下的妻子,房间里的妾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

  漫长的山道中升起迷雾了,人们被绳索绑缚,被驱赶到一起。往前走的过程里,又有人被杀死在路边。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的不真实。

  在此后数日的浑浑噩噩中,周元璞脑中不止一次地想到,女儿是死了吗?妻子是死了吗?他脑中闪过人们被开膛破肚时的情景那岂是人世间该有的情景呢?

  不是说好了,不管占了哪里,都得留人种点粮食的吗?

  自己给了粮食,给了珍玩,给了一切的积蓄。为什么还不够呢?

  山里的迷雾来了又去,他抱着孩子在湿滑的山道间前行,中间被发了些如猪潲一般的稀粥。孩子似乎也被吓傻了,并没有过多的哭闹。

  他们随着军队一路向前,然后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人们的眼前出现了奇怪的事物,古旧县城低矮的城墙,县城外小山上一排排的沟豁,黑色的延绵的军旗,他们被围起来,看管了一两日,然后,有人驱赶着他们走向前方。

  ……

  黄明县城。

  眼见着对面阵地开始动起来的时候,站在城墙上方的庞六安放下了望远镜。

  从梓州赶来的华夏第五军第二师全体,如今已经在这边卫戍完毕,过去数日的时间,女真的大队陆续而来,在对面林立的旌旗中可以看到,负责黄明县战场压阵的,便是女真宿将拔离速的核心队伍。

  黄明县城前方的空地、山岭间容纳不下过多的军队,随着女真军队的陆续赶来,周围山岭上的树木倾倒,迅速地化为防御的工事与栅栏,两边的热气球升起,都在察看着对面的动静。

  庞六安在城墙上观望的同时,也能隐约看见对面坡地上巡视的将领。对于战场的动员,两边都在做,黄明县城内外阵地负责防守的华夏军士兵们在沉默中各自按部就班地做好了卫戍准备,对面的军营里,偶尔也能见到一队队虎贲之士集结嘶吼的景象。

  攻城的器械、投石的车辆,也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迅速地组装起来了。

  与这个时代的战绩最强军队主力的正面交锋,正式纳入视野范围。

  十月二十五,上午,拔离速在军营之中下了命令。

  “试试他们。”

  作为炮灰的民众们便被驱赶起来。

  庞六安放下望远镜,握了握拳头:“操。”

  城头上的炮口微调了方向,战鼓响起。

  ……

  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人们哭喊起来。

  周元璞抱着孩子,不知不觉间,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最前方。视野的两方都有肃杀的声音在响。

  周元璞的脑袋稍微的清醒过来。

  “放了我的孩子”

  他举起了四岁的儿子,在两军阵前用尽了全力的哭喊而出。然而无数人都在哭喊,他的声音旋即被淹没下去。

  不久之后,四岁的孩子在拥挤与奔跑中被踩死了。

  在蓦忽而过的短暂时日里,人生的遭遇,相隔天与地的距离。十月二十五黄明县战争开始后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曾经以周元璞为起来,对于自己这帮人在前线卖命,朝廷重用岳飞这些青口白牙的小官胡乱指挥的行径,更是添油加醋,甚至说这岳飞小儿多半是跟朝廷里那生性淫荡的长公主有一腿,因此才得到提拔又或者是与那狗屁太子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朝廷如此昏聩,岂能不亡!

  参与了女真部队,日子便好过得多了。从襄樊往剑阁的一路上,虽然真正富裕的大城镇都归了女真人搜刮,但作为侯集麾下的精锐斥候部队,许多时候大伙儿也总能捞到一些油水而且几乎没有敌人。面对着女真老帅完颜宗翰的进军,襄樊防线溃败后,接下来便是一路的摧枯拉朽,就算偶尔有敢抵抗的,实际上反抗也极为微弱。

  男儿生于世上,这样子打仗,才显得爽利!

  众人每日里说起,互相道这才是投了个好东家。侯集对于武朝没有多少情感,他自小贫苦,在山中也总受地主欺负,当兵之后便欺负别人,心中早已说服自己这是天地至理。

  投靠女真数月之后,侯集跟麾下的弟兄说话时,又渐渐能说出一些更有“道理”的言辞来,例如武朝腐朽,灭亡乃天地定数,大金崛起正符合了世道轮转的定数,这次跟了大金,子孙后代便也有两三百年的福享对照武朝便能想得明白。大伙儿及时选边,立下功绩,将来在这天下便能有一席之地。

  总之,打完这仗,是要享福啦!

  八九月间,大军陆陆续续抵达剑阁,一众汉军心中自然也有害怕。剑阁雄关易守难攻,一旦开打,自己这帮归附的汉军多半要被当成先登之士上阵的。但不久之后,剑阁居然开门投降了,这岂不更加证明了我大金国的天命所归?

  没了剑阁,西南之战,便成功了一半。

  十月里军队陆续过关,侯集麾下主力被安排在剑阁后方压阵运粮,邹虎等斥候精锐则首先被派了进来。十月十二,军中文官登记与复核了各人的名册、资料,邹虎明白,这是为防止他们阵前叛逃或是投敌做的准备。而后,各个军队的斥候都被集合起来。

  被动员起来的斥候精锐足有万人之多,女真人中的精锐老卒便超过两千,负责统领斥候部队的,是金国宿将余余。

  “……光只斥候便一万多……灭国之战,这架子是搭起来啦……”

  与身边弟兄说起的时候,邹虎仿着平时诗集看戏时听到的口吻,言语颇为轻佻,但心中也不免为止震撼和与有荣焉。

  “……前方那黑旗,可也不是好惹的。”

  队中有人这样说时,邹虎也点头,拿出口头禅来:“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这世上道理,大伙儿可还看得不够么,大帅养咱们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兜着,为什么?你够凶你就有吃的……武朝早就没戏了,那姓宁的确实凶,杀了皇帝,咱们不也是忍不了那帮家伙才反的么。你们身边,也都是这世上最凶的人……将来你是吃肉还是吃屎,打了西南这一仗,没人能说闲话了。”

  “……为什么进来的是咱们,其他人被安排在剑阁外头运粮了?因为……这是最凶的人才能进来的地方!”

  邹虎如此给麾下的士兵打着气,心中既有恐惧,也有激动。投靠女真之后,他心中对于汉奸的骂名,还是颇为介意的。自己不是什么汉奸,也不是胆小鬼,自己是与女真人一般凶残的勇士,朝廷昏聩,才逼得自己这帮人反了!如那心魔宁毅一般!

  而今大伙儿都聚在西南了,这就是天底下最厉害人的战场,打完这一仗,挣下大大的功名,天下人自然要对自己刮目相看。当然,到那个时候,也不必自己去解释什么,天下都是大金的,自己眼前自然也会有一场富贵在等着。

  斥候部队集结,女真宿将余余在高台上巡视的那一刻,邹虎便确定了这一点。在那接受巡视的校场上,前后左右哪里都是精锐的虎贲之士。属于女真人的斥候队一看便是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最难缠的老兵这是完颜宗翰都最为倚重的部队之一。

  此外,渤海人、辽人、辽东汉人的队伍,也都是此时全天下最为精锐的斥候成员。便是自己这帮由各个归附军队里选出来的,又有哪一个不是手上沾了无数献血的精英中的精英稍微差一点的,只配在后方劫掠和押粮,连剑阁都进不来,因为这边太他妈挤了。

  这样的阵容杀过去,自己这边怎么输?

  女真人向斥候们宣布了杀敌立功的细则,斥候部队不久便被分批次地派出去。在长达数十里的山道附近,周围斥候首先要建立起来的,是一道长达百丈的防线这是为了避免黑旗斥候部队对女真将领的偷袭、对道路的破坏,而最为精锐的一批人,则被放出去到崎岖的山间寻找能够通过的小路。

  剑阁附近群山环绕,车马难行,但过了最崎岖的大剑山小剑山山口后,虽然亦有峭壁悬崖,却并不是说完全不能行走,女真部队人手充足,若能找出一条窄路来,随后让无足轻重的汉军过去无论损伤是否巨大都将彻底打破人手不足的黑旗军的阻击谋划。

  由于本身的力量还不被信任,邹虎与身边人最开始还被安排在相对后方一些的固定岗上,他们在崎岖山岭间的制高点上蹲守,呼应的人手还很充足。这样的安排危险并不大,随着前方的摩擦不断加剧,队伍中有人庆幸,也有人躁动他们皆是军中精锐,也大都有山地间行走生存的绝技,不少人便恨不得展示出来,做出一番亮眼的成绩。

  汉军部队在战场上或许远远比不上女真人,那都是一帮兵油子烂泥扶不上墙,但若论单兵技巧,斥候当中毕竟也有大量心气高的人物存在。有的在山中奔行一日不见疲惫,有的穿山过岭如履平地,有的善于隐藏,有的杀气外露猛兽见之都要瑟瑟发抖,有的陷阱布置精巧常人难避,他们往日里也受到过重视,此时既然降了,自然也想露一手惊一惊那帮眼高于起前方的华夏军来,便道:“那宁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年在汴梁被逼得跟孙子一样,就算小苍河,老子杀他手下的小崽子也杀了许多。”

  邹虎这才知道对方当初在汴梁便认得那宁毅,小苍河之战又有战绩,当下悉心请教,任横冲便说起小苍河时与华夏军的作战,又说起他当年在京城与宁毅结了梁子,后来便立誓要以杀死宁毅为目标。

  在这之前不少绿林人士都因为这件事折在宁毅的手上,任横冲总结教训,并不鲁莽地直面宁毅。小苍河之战时,他率领一帮徒子徒孙进山,手底下杀了不少华夏军成员,他原本的外号叫“红拳”,后来便成了“覆血神拳”,以显霸气。

  小苍河之战后,任横冲得女真人赏识,暗中资助,专门研究与华夏军作对之事。华夏军转往西南后,任横冲还来做过几次破坏,都没有被抓住,去年华夏军下除奸令,罗列名单,任横冲置身其上,身价更是飞涨,这次南征便将他作为精锐带了过来。

  任横冲是颇有心气之人,他习武有成,半生得意。当年汴梁局势风云变幻,大光明教教主发动天下群豪进京,任横冲是作为淮南绿林的领军人物上京的。那时他成名已十余年,被称为绿林名宿,实际上却不过三十出头,真可谓意气风发前途远大,当时进京的一些人物年纪老迈,即便武艺比他高强的,他也不放在眼里。

  在那时的任横冲看来,自己将来是要成为周侗、方腊、林宗吾一般的武林大宗师的。那时权倾一时的秦嗣源下台,女真又被打退,百废待兴,京城之地可谓天空海阔,就等着他上台表演。谁知后来一帮人追杀秦嗣源,一切都被葬送在那场屠杀里。

  那一天汴梁城外的野地上,任横冲等人看见那心魔宁毅站在远处的土坡上,脸色苍白而怨忿地看着他们,林宗吾等人走上去嘲笑他,任横冲心中便想过去朝这传闻中有“宗师”身份的大魔头做出挑战,他心中想的都是大出风头的事情,然而下一刻便是无数的骑兵从后方跃出来。

  即便天下第一的林宗吾,当时也是掉头就跑,任横冲外号“红拳”,但面对骑兵的冲撞,拳法真是屁用也不抵。他被战马冲撞,摔在地上磕碎了一颗牙,满嘴是血,后来又被拖着在地上摩擦,裤子都被磨掉,浑身是伤。一帮绿林人士被骑兵追杀到晚上,他光着屁股在尸体堆中装死,屁股上被扎了一枪都没敢动弹,这才保全一条性命。

  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任横冲来说,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屈辱的一刻,没有人知道,但自那以后,他愈发的自尊起来。他费尽心机与华夏军作对与鲁莽的绿林人不同,在那次屠杀之后,任横冲便明白了军队与组织的重要,他训练徒子徒孙互相配合,暗地里伺机杀人,用这样的方式削弱华夏军的势力,也是因此,他一度还得到过完颜希尹的接见。

  即便是面对着眼高于顶的女真人,任横冲自认也不落于下风。大军终于杀到西南,他心中憋着劲要像当年小苍河一般,再杀一批华夏军成员以立威,心中早已沸腾。与邹虎等人说起此事,开口勉励要给那帮女真瞧瞧,“什么叫做杀人”。

  过去数日,往前探路的精锐女真斥候陆陆续续都有受伤被抬回来的,一些是被地雷炸伤,一些是落入了华夏军的配合伏杀中,对于华夏军的凶狠,已经陆续有人感受到了。

  不久之后,他们得到了前进的机会。

  十月十九,前锋部队已经在对峙线上扎下营寨,构筑工事,余余向更多的斥候下达了命令,让他们开始往交界线方向推进,务求以人数优势,杀伤华夏军的斥候力量,将华夏军的山间防线以蛮力破开。

  任横冲带领麾下百余徒子徒孙,当天便出发了。

  邹虎是其后的一批,这时候,他还没有感受到太多的东西,作为已经滞后的斥候队,理论上来说,即便他们赶到前方,剩给他们的机会也不多了。川蜀山势复杂,能走的路终究也就那么多,数千人分几百批朝前方犁过去,能剩给后方的,没多少东西。

  山路难行,斥候精锐往前推的压力,两天后才传到前线位置上。

  这时候总管华夏军斥候部队的是霸刀出身的方书常,二十这天下午,他与第四师参谋长陈恬碰头时,收到了对方带来的进攻命令。宁毅与渠正言那边的说法是:“要开打了,瞎了他们的眼睛。”

  此时,分拨到方书常手上统一调配的斥候部队共有四千余人,半数是来自第四师渠正言手下专为渗透、猎杀、斩首等目的训练的特种作战小队。剑阁附近的山路、地形早先半年便已经经过反复勘探,由第四师参谋部规划好了几乎每一处关键地点的作战、配合预案。到二十这天,一切被完全确定下来。

  当天下午和晚上组织了出发前的安排和动员会。二十一,除原本就在山中作战的一千五百余人,以及方书常手头保留的五百预备队外,共有两百个以班为规模的基本特种作战单位,从不同方向上,被投入到前方的山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