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张胖砸
作者:轩辕子龙      更新:2019-11-07 10:22      字数:10186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子曰:“民可使乐成,未可与始虑。”

  竹林中,书院里,学子长衫、素衣、青帻,先生坐堂,圣人之教朗朗上口,愚民之策娓娓道来。

  有一胖童在向前探头,为学子所察。

  “小胖砸,你也要来学圣人之教吗?”

  有学子讥笑。

  “你个厨子的儿子,有何资格来这里?”

  有学子嘲笑。

  先生举着《论语》,面色愠怒的趋到台下,手中书经如肘下扫帚般驱赶着小胖砸。

  “出去出去,无贵无贱,犹如无师无母,学之承传,经之训诂,安可传贱而谕愚乎?”

  小胖砸惶然,小腿打颤,面色饥黄。

  他被先生赶出书屋。

  现实像是一把锅铲,他教会了胖砸怎样炒菜,怎样生存。可案上之餐可以铲之,圣人之学何以盛之?

  他是贱民之后,就连在白耳军中,也是地位最下贱的伙夫之后。

  所以,那案牍,竹简,那大版上的勒刻,还有香炉、素衣、华饰,似乎都与他无关咯。

  只有军官之子可以学以教化,只有贵重之人可以诗书、礼仪。

  小胖砸面上带着强笑,圆滚滚的小眼珠却越发灰暗。

  一只小手握住他的小手。覆汗的手心传来温暖。

  “不读就不读嘛,用得着这么凶?”

  少年俏皮的蹦跳,一巴掌拍掉先生的长冠,朝一脸震惊的学子们噜噜嘴。

  “噜噜噜,继续念书吧,我们掏鸟蛋去咯。哈哈哈哈!”

  少年拉着胖砸扬长而去,徒留学子们缨羡的眼神和先生的惨嚎再书林里回荡。

  “陈哥…你不去读书真的好嘛。我听说营中这次开书院,主要是为了你啊……”

  树荫下,小陈恪慵懒的躺在草坪上,往嘴里塞烤鸟蛋。

  “读嘛呀,鸟蛋他不香嘛?”

  陈恪说罢恨铁不成钢的拍胖砸脑门:

  “昨日怎么跟你说的,见了先生,理直气壮一点,然后雄赳赳,气昂昂的喊一句子曰:有教无类。”

  “就算这死老学究还不让你进,咱这气势总没输吧?”

  “现在好了,气势没赚到,书也没读到,想想就亏。”

  “哎哎,别停啊,把盐巴撒上,刚从军需那取的。”

  当阳正空,柳梢拂风,有潺潺流水淌过陵上,小道犬牙,中分而下,傍溪载木,拢水禾田。

  远处似有渔夫歌于汉水,近处也有少年烤蛋于丘上。

  小胖砸脸红彤彤的,捂着刚被敲打过的小脑门,萌哒哒的胖脸可爱柔嫩,他望着身边的少年,眼中闪着光。

  出身卑贱的他,未曾被人瞧起过,他的父母,像是白耳军中最下贱的工具,任谁来到伙营中都能踩一脚。

  他的世界,本是昏暗一片的,他的未来,本是毫无希望的。

  直到某一天,那个中年人接管了白耳营,他手牵着的那个少年,朝他俏皮的眨了眨眼。

  “胖砸,你自卑个屁啊,那些瘦子长的有你可爱吗?你…天生丽质。”

  “他们做菜有你好吃吗?哎嘛真香,惹急了给他们菜里下药,让他们喊你爸爸!”

  “嗯…你想读书?你行吗?这么胖的脑子…”

  “等你读过书就知道,这一筒子的竹简还不如鸟蛋有意思。”

  “我爹说过,孔夫子那句话应该句读为: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

  “啥意思嘛,我也没听懂,不过胖砸你要知道。”

  “人生来无贵贱。”

  “至少我们一家,是这么认为的。”

  ……

  崖上的激斗越发惨烈,前排的吴军疯狂砍杀,后排的吴卒紧紧推搡,魏昌和越来越少的少年艰难的维持着拥堵的通道,有人惨嚎,有人惊叫,有人持刀饮血,有人丢盔弃甲。

  许多人,把一生永远留在了这个不知名的崖壁间。

  朱然的身影由远及近,他每前进一步,朝他冲过去的少年就会被扫灭一片。

  “快走啊!”有人回头喊,然后嘴中溢血,头颅低下。

  他们是站着死的。

  “走啊,不要回头!”刘老头持剑奔崖,血染青衣,苦竹般的骨臂不断挥舞,不知有多少吴卒被他一人挡住。

  崖下,失去阵型的老头们不得不与再次压过来的吴军重新交战。

  惨烈的伤亡开始出现。

  陈恪不敢回头,他沉默的往前行进。

  他怕一回头,看到惨烈的战场,会为自己愚蠢的决策而后悔。

  有太多人去为他牺牲了。

  为他的鲁莽和冲动付出代价的是战友的生命。

  而他也许将活在日后悔恨的惩罚中。

  这时陈恪就会安慰自己。

  没事的,战争,不就是要死人的吗?

  我如果能完成自己的使命,那一切的牺牲,不都是值得的么?

  我要为枉死的父母报仇,让孙权背叛的代价十倍以偿之。

  我要…兴复汉室!

  陈恪的目光一直很坚定,他虽然蠢得跟头倔驴,但一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啪…”

  他身后,他握紧的肥手突然被挣脱。

  “胖…胖砸?”

  陈恪第一次回头,看到拥簇的人堆里,只看到一只肥手和一只胖脸。

  他眼中的坚定第一次出现了慌乱,他急切的喊:

  “胖砸,你在干什么!把手给我!”

  胖砸的脸堵在人堆中,似乎再也挤不过来。

  空间和通道太过狭窄,这里已是逃脱的极限。

  他勉强的朝陈恪笑了笑,然后努力的大喊:“陈哥,走啊!”

  “还把我当兄弟的话,就走!头也不带回的!”

  “要是有本事…把吴贼的粮仓毁了,再来见胖子我!”

  “陈哥,走啊!”

  “陈哥,走啊!”

  一遍一遍的呼喊,一遍一遍的怒骂。

  陈恪驻足的脚步迈动,张胖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由挣扎到不舍,再由动容到决绝。

  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转角。

  一向善良胆小的张胖突然淌泪。

  明明答应过义父从此当个男子汉的呀。

  为何眼中会含着泪水。

  张胖将自己的肥脸挤回人群中去,抹干眼泪,按住长剑,静静的注视这一修罗场。

  血依旧在流,数不清的生命在流逝。

  古往今来,何人在乎过黔首的人生?他们的悲欢离合、情爱尊严从未得到过重视。

  上以教,化民。下以讽,刺上。

  千年的克复宛如诅咒的烙印。

  陈哥,唯有你这样的人活着,像我这般活在阴沟里的人,才不算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