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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喜      更新:2021-01-26 07:29      字数:2473
  第一章细说从头

  有阅历的人都知道,故事无法细说从头,故事只能从一个相对合适的地方开始。

  路内《天使坠落在哪里》

  一、

  王丽军又想起自己十八岁那会儿。

  那一年,他结束了漫长的变声期,经由数位师父听音探讨,终于宣告倒仓[1]失败。

  王丽军出身梨园世家,在戏剧附中念书,平日跟着班里练功表演,浓妆重敷面过多,正巧撞上青春期,生了一脸大毒痘,再配上一副公鸭嗓,视听效果堪称惨烈。

  他十八岁前坐科,文武兼修。后入花旦行当,台风漂亮,拿手好戏是《梅龙镇》,加之身材高挑,容颜鲜亮,也懂传情达意,扮上相活赛同光十三绝。

  师父们预言,等他成年了,要成大气候。

  十八岁后,什么都没了。王丽军在胡同里都溜边儿走,不抬头,不看人,死也不跟人对视,怕人看见他脸,也怕说话,一般仨字以内解决对话。师父们觉得对不住他,也知道他自尊心强,只好对他视而不见,以导致更多尴尬。只是老四合院不隔音,每个夜里,王丽军躺在床上,哭声传遍胡同,师父们都说:

  “点儿背,王家又废一个。”

  他家人丁兴旺,王丽军这辈有十来个兄弟,可接二连三发育走偏,一个跟一个全废了王丽军是最后一个。也就是说,自打文|革结束,十年里,王家一个能唱的也没出。

  兄弟们不气馁,一窝蜂跑来跟王丽军分享过来人经验:如吸入风油保护嗓子、运动挥洒汗水以保持皮肤洁净、吃苦瓜芹菜绿豆消除体内热毒,甚至还献上了拿脚气膏往脸上抹等祛痘损招。

  于是,一九八六年的暑假,王丽军的每日生活流程是:清早起床磕一瓶风油,烈日下跟兄弟们打三小时篮球,全天只吃炒苦瓜拌芹菜就绿豆汤,睡前拿脚气膏抹一遍脸,躺床上狂哭一顿,关灯睡觉。

  他爸劝他,没事儿,先好好养着身体,剧院是咱家的,就算不能担纲,跑龙套拉大幕少不了你的,说串词当主持人也行,再不济,送隔壁说相声去,你二大爷他们都在那儿呢。

  王丽军难受归难受,每天玩篮球雷打不动他还有一丁点希望。兄弟们维护他,默契地不去提脸的事儿,心里均想,那一张痘脸,钉鞋踏烂泥,翻转石榴皮,肉包子掉地上还被坦克碾了一道,可真够瞧的了,谁那么残忍,还狠得下心去提?

  兄弟们清楚内幕,一起玩的小孩不知道,大家玩累了一起歇息时,一个小孩指着王丽军说,那什么,哥哥您是不是生病了?

  王丽军当即惨嚎一声,双手捂脸,流泪奔走而去。

  兄弟们盯着那嘴贱小孩,看了半晌,也下不去手揍他人家见谁都叫哥哥,伸手还不打笑脸人。

  小孩叫乔卫东,也在戏剧附中念书,工人家庭出身。他是个二毛子[2],因此骨大体魁,十六岁长得像二十来岁,他生就带着两种血统的优良之处,眉目飞扬,鼻梁高挺,是个仪表堂堂的人物。

  乔卫东也并无未来可言他因为容貌得到老师赏识,要向歌舞方向发展,为未来联络国际友谊做准备。不幸的是,他初次登台就把舞台地板跳破了,究其原因,不仅仅因为他体重过重,舞步又太过卖力;还从他右裤兜里搜出一柄扳手,当时他的铁瓷杜一兵就问,你把这个揣兜里干嘛?

  乔卫东说,我表演完了要去帮我爸拧螺丝啊。

  杜一兵表示不信,结果又从他左裤兜里搜出一柄榔头。

  杜一兵惊了,你又把这个揣兜里干嘛?

  乔卫东说,为了左右平衡嘛。

  鉴于乔卫东的智力发育没能跟上身体,他们班表演节目很少带他玩,他只能负责搬道具、拉幕布和演大树等职务。偶尔演奏乐器,也只准他弹钢琴、手风琴一类笨重乐器,至于吹笛**,绝不允许,因为要完全杜绝乔卫东随歌起舞,再次压垮舞台的可能试问那小小一方舞台,安放一个班的芭蕾女孩尚且不够,哪儿还有空来安放他?

  因此,乔卫东注定不属于舞台。

  傍晚,打篮球的小孩们陆续散了,乔卫东留守原地,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挠挠脑袋,感到愧疚。

  王丽军不知到何处哭了一阵,双眼肿似核桃,一摇三晃回到篮球场,他水杯还留在那儿。

  乔卫东挪到王丽军身边,吞吞吐吐半天:“哥哥,对不起。”

  王丽军懒得理他,继续在草丛里寻找水杯。

  乔卫东继续说:“我刚没认出来,我知道您是唱李凤姐那个。”

  王丽军难得打起神:“是嘛?”

  乔卫东说:“去年在长庚剧院过中秋那回,我去过。”

  王丽军冷笑:“敢情是个小票友儿啊。”

  乔卫东没觉出话里讽刺,挺高兴地说:“我哪儿算得上票友。我爷爷以前是吹唢呐的,经常带我去剧院玩,我小时候还在长庚剧院跟着撕腿翻筋斗呢。现在长太高了,不行了,好几个师父也说我没天分,祖师爷不赏这口饭。”

  王丽军若有所思:“这么说,咱俩也算师兄弟?”

  乔卫东挺乐意:“算,算。”

  王丽军敷衍道:“得,小师弟,赶紧帮师哥找找水瓶,不知道给弄哪儿去了,别给我cei喽。”

  两人在草丛里搜寻一阵,没找见水瓶,倒是等来了杜一兵。

  杜一兵是个小型胖子,颠颠跑来,气喘吁吁。

  他说:“乔东东,你妈着急上火的叫我来找你,说饭都凉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乔卫东只好说:“那我们就先走了,家里等着开饭呢,哥哥再见。”

  王丽军还没回应,杜一兵发话了:“您是唱《梅龙镇》那位吧?”

  王丽军说:“都认识我?”

  杜一兵说:“能不认识吗,您这盘儿亮条儿顺的。”

  王丽军立马笑不出来,拉长个脸:“我这脸都成核桃皮了,还盘儿亮?”

  杜一兵安慰道:“青春期嘛,这不很正常?我们院儿好几个女孩也这样,青春期一过,全都好了,一点斑一点印不留。”

  王丽军说:“那是女孩,我又不是女孩。”

  杜一兵说:“这和性别没关系吧?她们好像弄了个偏方,偏方一用上,没多久就好了。”

  王丽军眼睛一亮:“什么偏方?”

  杜一兵为难:“这就不清楚了,回头我帮您问问?”

  一问就问了半个多月,王丽军再也没能听到后续消息。他浑浑噩噩,继续过着暑假,偶尔去隔壁制片厂的放映院,花八毛钱看场故事片。看电影让他感到放松,因为世界一片漆黑,谁也甭想看见谁。

  这天放映院放的是一部香港电影,每当放映院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