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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喜      更新:2021-01-26 07:32      字数:2481
  不远处,王家的院墙已露出一角。

  王家大院四进四出,结构复杂,其本质已超越了四合院,这种建筑,过去被称为宅门儿。在北京,除了王爷府,就属各大宅门最气派。只是梨园人家地位低,大门不敢抢眼,只配开个小小的如意门。

  王丽军现就站在如意门前,门上贴着新对联,上联是“万悦千欢贵寿无极”,下联是“五福四利喜庆大来”。红底黑字,映着白雪,很鲜亮。

  一个小孩窝在门前台阶上,他穿一身灰,头深埋着,缩成一团,看着挺小可怜。

  王丽军走近,说,小朋友,你是这家人吗?

  小孩不语,只点头。

  王丽军说,那你跟你家里人说下,就说有人找王志华。王志华就是王丽军他爸。

  小孩哦了一声,头也不抬,转身进门。过了一会,一个老女人出来了,王丽军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妈。

  他妈还是那样儿,有点胖,头发烫小花,未语先笑。就是老了。

  他妈边走边说,谁呀,呵呵,大过年的,这么忙还上门拜访。

  王丽军要拉下毛衣领时,心里突然一抖,他想,这可能就是近乡情更怯吧。

  他妈来到门前,向外一抬头,正好看见王丽军拉下高领,露出全脸。她先是感到陌生,继而脑子一轰,手指伸出,结结巴巴,也不知道是因为见到儿子,还是因为见到明星。

  王丽军被他妈妈引着,走进了主屋。远远有十来个小孩听到消息,全都挤在月亮门边偷窥宅门规矩森严,大人说话,小孩儿连院门也甭想进。

  在他妈的殷切邀请下,王丽军坐进椅里。他环顾四周,感到一切都是那么陈旧,泛着遗老气息。他开始想念自己在太平山的宅子了。

  母亲给他斟了杯茶,继而也坐下,两人挨着,开始没话找话。王丽军的京片子已经不标准了,但他妈没有注意,她只堆笑,双手在腿上不停摩挲。

  他们的生活早已没什么交集,因此当下没什么好谈的;他妈对他的前途也没有丝毫了解,因此未来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他们说了一大堆不痛不痒的往事,他妈甚至追思到他当年抓周的情景。她说,当时床上摆了许多物件,有笔墨纸砚、金算盘、胭脂、糕点、勺子、铲子、新摘的月季

  王丽军终于来了兴趣,此故事他从未听过。他问,最后我抓了什么?

  他妈见他有了反应,快乐地说,那些个物件儿,你一个也没抓。当时,你的小表姐来串门儿,她坐在床边,你一把就抓了人家的镜子,自己照着镜子,笑得可欢啦。你爷爷当时就不乐意了,说这孙子是顾影自怜之辈,成不了大器……

  王丽军听着往事,隐约拾起这段记忆。其实他知道这事儿,可年代久远,追忆起来,十分遥远,仿佛是前世的故事。

  说到这里,他妈恍惚一下,神情有些凄凉,她说,军儿,你大姨家的表姐,你还记得吗?

  王丽军心里一阵悸动,就像花瓣飘落在水面上,可水面很快就归于平静,因为那花瓣实在太轻了。

  他说,记得,怎么不记得。

  他妈说,你走之后没多久,八八年吧,她结婚了,男方是做生意的。后来没过几年,生意赔了,又得罪了人,欠了好多钱,她就跟她爱人服毒自杀了……前两天我从她家门口路过,还想着给她送点菜,门都敲了,才想起人早就没了。所以你说,人这辈子能留下点什么呀。哦,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她还有个小儿子

  他妈絮絮叨叨,说起来没个完,讲到这里,她还扯起嗓子朝月门处唤了声,小梨儿

  小孩们在月门墙边推搡,一通吱吱乱笑后,一个小男孩被挤了出来。他低着头,踌躇一阵,还是向他们走去。他像旧时北京小孩一样,把双手笼在袖中,蹑足踏过满庭积雪,那脚步如此轻微,像是怕把雪踩化了。

  小梨儿很快走到面前,他妈说,这就是你表姐的儿子,叫陈梨,小梨儿,给小舅舅问好。

  陈梨埋头,低声道,小舅舅好。

  王丽军注意到,陈梨穿着一身烟灰色衣裤,在过年时节里,显得格外寒酸。王丽军因此认出,他就是在门口玩拨浪鼓的小孩。

  王丽军问,名字是哪个字?

  陈梨把手背到身后,头埋得更低了,他说,是梨子的梨。

  王丽军叹道,怎么给起这么个名儿,梨儿腹内酸。

  他妈忙道,家里叔伯兄弟都说,小梨儿跟你小时候最像,想培养他接你的班儿,就是功夫还比较稀松,,小孩子嘛,来日方长来,你抬头,给小舅舅看看。

  陈梨听到这话,终于抬起了头。

  他才七八岁的光景,却脸如瓜子,显得伶仃,没有一点幼童的圆润。而他的眉目淡瘦,眼神含着忧郁,外人永远也搞不清,一个小孩怎么会有这种超越年龄的忧郁。在他眉心,有一粒红痣,藏在额发里。冬风一吹,刘海飘来拂去,那粒红痣隐约出现,就像是一个悲伤的记号。

  王丽军心里一震其实王家子弟中,血缘关系是千丝万缕,任谁与谁,都有相似之处。但这个小梨儿,和他就像照镜子,小梨儿的忧郁气质,更让他生出无限怜惜正如怜惜当年受苦受难的自己。

  王丽军从椅里起身,走到小梨儿面前蹲下。他除下右手手套,轻轻抚上陈梨的脸颊。

  他问,你唱得最好的是什么?也和我一样,唱梅龙镇么。

  陈梨摇头,从那只有一点红的唇中呵出白气。

  不是,小舅舅。我唱黛玉葬花。

  黛玉葬花。

  同是寄人篱下,林黛玉当年进贾府,恐怕还比他大点。

  咯嘣一下,王丽军终于知道了心碎的滋味儿。

  王丽军这晚大醉酩酊。

  其实没人灌他酒,叔伯兄弟同坐一桌,但绝没有平日里呼呼哈哈乱喝一通的情况出现,他们现在看他,总带有一种被震慑的神情。王丽军上次看到这种眼神,还是在学校组织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的时候,同学们瞻仰毛主席遗容的眼神,跟这一模一样。

  王丽军坐在上座,他们从王丽军右手边起,一个一个排队敬酒。敬酒流程是:说祝酒词,喝,下一位。一桌京油子,没一个说俏皮话,那感觉很疏离。说句不好听的,跟上坟似的。

  王丽军甚至还喝了他父亲敬的酒,君不君臣不臣,这局势相当梦幻。而就在梦幻中,他不停回敬,饮少辄醉,当即喝了个四脚朝天。

  王丽军躺在床上,应他要求,他又住回到从小住的那个房间,装饰一点没变。一群女眷来来往往,她们为他拾行李,铺好被褥,继而陆续离开,房间又归于黑暗。

  王丽军阖上眼,但他心绪不平,一时睡不着。这十年在他脑袋里放电影似的一趟趟反复,他诘问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