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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香小陌      更新:2021-02-06 08:58      字数:7683
  第一章孟小北

  孟小北出生在陕西岐山西面,一座大山沟里。他出生那天傍晚,晚霞染红黄土千锤百炼凝塑出的山梁,村里老陕家的娃赶着羊群归来,大秦腔调子凄厉而高亢,厂区机器轰隆运转不息,天边迸出一道绚烂的红绸色。

  他妈妈当天还在值班,在厂门口电话室里接完最后一通电话,拿听筒的手觉得沉重,腹痛,在电话里喃喃地说:“哎哟,这是,要固应出来了。”

  电话那头是县城的人,扬着调子喊:“喂,你说什么?你是负责人吗?……这是上面指示,马上要来人到你们厂里,检查工作,关乎上面的大学生指标,你把你们厂的负责人给我找来……”

  “唉,你等一下。”

  马宝纯给转了分机,扔下听筒,挣扎着站起来,还自己撑了几步走到院子里,扶着大树,第一声是喊:“科长,刚上面儿的电话,找咱副厂长的,怕有啥事儿,你帮我盯着。”

  她第二声才喊:“谁抬我一下!”

  “我得去卫生室。”

  “我可能是……要生了。”

  马宝纯让几个同事抬着,没有车,就抬个简易担架,蒙了毯子,着急着火地往厂区医院里送。一伙人架着,在厂院林荫大道上疯跑,沿路无数人侧目,都喊,快跑啊,别把孩子闷着,别耽误了。

  他爸爸叫孟建民。那天晚班还没下,这人在厂房里被人一溜跑嚷着叫出去,说孟建民你老婆马上就要生了!

  孟建民都没来得及换工服,扔开沾满机油的手套,一路追着前面那一伙人,跑在厂区里。

  那天偏巧还有附近部队一名排长带人到厂里办完事正要回去,也加入抬担架的队伍。

  担架上开始淌红。

  “不行了快出来了!”

  “唉马师傅您再坚持会儿啊,没到呢!”

  “娃!……娃儿!……”

  孟建民永远忘不了他第一眼瞧见亲儿子的情形。同事胡乱嚷了几声娃儿,一团模模糊糊的肉团子从行军担架上直接掉了下来!孟建民眼瞧着“嘭”一声,初生婴孩尚未发出哭声,不声不响的,竟然摔在地上。

  “老孟,孩、孩子!”

  “你家娃已经出来了!

  夏天,马宝纯穿的那种大号孕妇裙,下摆敞口,方便穿脱,没想到太方便了,直接把孩子漏了下去。一群爷们儿手忙脚乱,大呼小叫,都没见过这阵仗,都吓着了。就那个穿军装的排长不怕血,厉声指挥道:“这位师傅,你娃……你快把你娃给拾起来啊!!!”

  孟建民恍悟,把掉地上的孩子捡起来,像捧珍宝一样双手捧着。

  “连着呢,当心点儿!”

  “还、好像还有一个?!”

  “快兜起来,兜住了,别再漏了!”

  众人惊恐发现,隐约又有一颗小脑袋往外固应。几人抬担架飞奔进医院,孟建民紧跟着后面,手捧着脐带另一头连的孩子。他跑得一口气几乎把心脏从胸腔子里拔出来,生疼生疼,透着极度喜悦,那情形他终生难忘……

  一对双胞胎生在这么一个夏天的傍晚,都是儿子。

  马宝纯年轻,头胎,身体健康结实,母子皆平安。孟建民临当爹了,啥都不知道准备,还是靠医院护士与工会大妈们的好心,给裹襁褓、拿衣服、找吃的。

  那时家里就两口人,都没有第三口,两口子双职工,各自岗位奋战到娃出生前最后一刻。后来同事说起这事儿,都乐这家人,说孟建民可真有福气,也有运气,啥都没耽误,还抱上俩大胖儿子。老孟你两口子真叫个劳动模范,年底评先进,俺们都投你票,厂里要是不评你两口子先进,都对不起你家老大从娘胎里掉出来,头点地,在地上那一磕!

  当然,磕在地上的那孩子,当时还没有长记性,不知道有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孟马两家父母亲戚全部远在北京,过不来,只有两口子与一对儿子,相依为命。

  孟建民和马宝纯都是“老三届”学生。当年那一拨初高中毕了业的学生,正赶上文革,全面打倒反动派走资派,国家号召学生造反闹革命,上山下乡,全国大串联。六六、六七、六八届的学生积压三年,生生被文革耽误了。这些学生临近毕业,无学可上,整日在社会上晃荡、闹事儿。后来国家包办分配,部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东北新疆建设兵团,另有部分去到大西北大西南,支援三线建设。孟建民那时初中毕业,没有机会念高中,十八岁时与许多同龄青年男女一道,扛行李,坐火车,背井离乡,去了山沟里的岐山兵工厂。

  当时的背景,内有政治动乱,外有中苏决裂核武的威胁,依中央神在西北秦岭山区的山沟沟里,搞起这么三座兵工厂。一个军用齿轮厂,一个军用汽车厂,还有一个是枪炮厂。三个厂子呈瓜蔓式布局,彼此沿着一条大河,像一根藤儿上的三根丝瓜连络在山坳间。孟建民是在汽车制造厂做技术工人。“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这批身体单薄、脸蛋子上尚挂着懵懂青涩表情的男女学生青年,十八九岁、不满二十岁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被禁锢在深山腹地之中。

  这些兵工厂在地图上根本不存在,十多年里隐秘不为人知,力求一旦爆发侵略战争,军队都进不来,核武器都打不着他们。

  当然,鸟都不拉屎炮弹都打不进的地方,人一旦进来,轻易就甭想再出去,就憋在山里。一座兵工厂,数千名全国大城市奔赴来的青年,汇聚一地,连带附近的家属宿舍大院、医院、合作社,就是一座封闭的小社会。

  生不在此,死走不了。

  孟建民年轻时实打实是个帅小伙子,浓眉大眼,家属大院里人称瘦版“赵丹”。

  他来的时候才十九,离开亲人八年,如今自己娃都有了。这批知识青年即便吃黄土喝西北风,人总要长大,都到了婚育年龄,又憋着出不去,于是内部交流发展,繁衍生息。孟建民就在厂里找的对象,同路从北京过来的一名女青年,名叫马宝纯的。

  马家姑娘相貌一般。俩人站一起,男的英俊女的平庸,乍一看都不像一对儿。

  周围偶尔有人会说闲话,姓马的人家家里是回民,回汉不婚,孟建民你怎么偏找个回回。

  可这帮年轻人,都多大岁数了,能上哪儿找去?那年代,那旮瘩大点儿的地方,还管什么回汉婚不婚呢,只要是个女的就成。山沟条件极其艰苦,粮食副食基本生活用品都要每月大卡车从外面往山里运。年轻人一个个儿饿得颧骨凸出,眼球外暴,脱了衣服肋条起伏。缺肉吃的时候,哪顾得上猪肉还是牛肉,只要不是人肉,抢着吃,抢不着的偷着吃,谁不抢谁就饿着。

  孟建民考虑过。他觉着俩人都是北京过去的,老家在一地方,有共同语言。

  结婚时,两口子就在家属大院合作社里,请人给捏一张黑白小照。工会送了脸盆暖壶和牡丹花图案的床单。仪式简单,厂内技术骨干先进分子孟建民送给老婆一本“红宝书”,说“祝你革命到底”,马宝纯接过小红书,照例回答一句“毛主席万岁”。

  孩儿他妈还没出院时,在医院里喂奶,俩儿子抱不过来,喂了这个那个哭,喂完那个这个又饿起来了,奶都不够吃。

  孕期缺乏营养,又怀的双胞,俩儿子生下来都有些羸弱。哥哥甚至比弟弟还要瘦小。

  大的那个因为脑袋点过地,从胎里滑出先给土地爷磕了个响头,脑门儿留了一道疤。医院里又没暖箱,条件奇差,厂领导过来说情,给喂了高级乳粉和营养液最终喂出了院。

  给娃起名字时,孟建民一胳膊肘抱起一个,把俩儿子抱怀里看着,想了想,说:“这个腿稍微长些的,是弟弟,叫孟小京。”

  “这个半路掉出来的,腿脚贼快,性格活泛,脑门磕过,命还挺大!……就叫孟小北吧。”

  他抬起左胳膊,亲了孟小北,亲在红通通的额头……

  孟建民是老孟家唯一的儿子。

  他初中念的八十中,是班里尖子生,班长。朝阳区两所重点校,男“八十”,女“朝阳”,是当时特好的学校。倘若没有十年浩劫,他初中毕业应当留校,顺理成章念完高中,能考上首都很好的大学。

  八年离乡,与世隔绝,孟建民这时还惦记着,有朝一日他还能回去,下半生携带妻儿家小重归故土。

  当年主持西北三线建设的是林彪。林彪都成反动派了,早就从天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山沟里这些制造厂却还存在,荒山中如同被朝代更迭湮没遗忘的遗迹,一段历史的见证。厂房生产日以继夜,机器声隆隆,此间人心浮躁,度日如年。他们这批人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能上学,这辈子能重新来过?

  孟建民做梦都想回北京,因此为一对宝贝儿子起名“北京”。

  ……

  第二章皮孩子

  孟小北这皮实孩子,在兵工厂家属大院内一直长到五六岁,从小额头带煞,疤痕醒目,像从正中豁出一道天眼。

  这娃从娘胎里就特会“钻营”,明明他是那个个头稍小的,会钻,竟然钻成了哥哥。用他亲妈的话说,老大好动,,贼贼的,从小蔫儿有坏主意。

  别人家养一个孩子,奶水尚且可能不够吃,孟家一下子养俩,别说奶不够,什么都不够,全靠厂里工会同事接济。

  牛奶凭票领,限量供应,谁家有新生孩子才给奶票。奶粉更是难得一见的高级珍贵东西,有钱都没处买。物资物品极度匮乏的年代,什么都限量,而且国家的政策风向标忽地一转,从“人多力量大”一转眼就变成鼓励少生,厂里还开始给独生子女发每月两元钱的营养补助。

  孟家就因为一不小心生出俩儿子,不是独生,结果就没营养补助了!

  越是缺口粮,越不给优惠政策,还没处讲理去。

  那年恰好有一批城市青年支援大三线,厂里新来十几个学生,被当成宝贵人才加以优待处理,每人给打一针胎盘球蛋白。

  外面运来的“特供”给学生的胎盘球蛋白。剩下几只针剂拆装了没用完,卫生室一个大夫跟马宝纯私下很熟,悄悄给开个后门,说,“你家两个娃,不好养活吧!哪个娃身体弱长不壮的,傍晚下班你悄悄领来,我给他打一针。”

  马宝纯问:“这什么蛋白,好使吗?”

  那大夫眼一翻:“这就是你不懂吧,新来的年轻人才给打呢。这是给国宝打的针,咱们刚刚赠送国外那对儿大熊猫,听说出境前每只熊猫给扎三针,增强疫力,打完就不得病!”

  马宝纯:“哪能那么管用?”

  大夫那语气特在行,特牛:“你给孩子试试就知道管不管用。”

  马宝纯还真当回事,转脸摸家去领孩子去了。她从床上一手扯一个,瞅瞅孟小北,又看看孟小京,愈发觉着哪个孩子都瘦弱,都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都疼得紧,俩孩子都需要国宝熊猫的待遇!

  她拎着俩都去了,人家一看说不成,剩下那几针都给别的“后门”了,你家就趁一针,多了哪有啊,你又不是领导子女!那一小瓶针剂,珍贵得跟液体黄金似的。

  马宝纯跟人好说歹说,然而只有一针。

  就一针给哪个打?

  当天恰好这工夫,马宝纯临时让他们科长叫出去干个活儿,临走丢下一句:“算了,拉倒……给那个矮的、小的打。”

  她走得急,大夫其实没听得太确实,到底是给哪个娃。

  或者是当妈的哪个都舍不下,故意没讲清楚,从心底不愿分出孰轻孰重。

  最后是大夫抱过娃儿,那一针戳进孟小京胳膊上,因为孟小京是“小的”那个,是弟弟。

  打完针,孟小京照例咧嘴哇哇哭了半晌,孟小北在一旁坐着看,也不吭声。

  大夫拿棉花球给孩子揉:“不哭……来不哭了……打高级蛋白针喽。”

  “就这一针,当弟弟的多美,瞧瞧,就给你,不给他!”

  卫生室另一个大妈搭茬,故意逗孟小北:“弟弟打针,你没的打,乐意不?你乐意不?……不高兴了吧?!”

  一群上岁数的大妈,就是闲得无聊,嘴欠,不停地逗,以为孩子听不懂,可以随意编排。

  孟小北坐凳子在一旁盯着,突然问:“这个针特好吗?”

  大妈说:“可不是特好么,新来的学员和领导子女才给打,一般人都捞不上,没那个资格!”

  孟小北嘴一撇,眼皮下闪过明显的落寞和不悦,别过脸去,不吭声了。

  孟小北当年没打上这针宝贵的胎盘球蛋白。

  在后来若干年间,他一直惦记这事,耿耿于怀,这针是给大熊猫打的,他妈妈偏心,给弟弟打了,没给他。

  后来他也确实爱生病,隔三差五闹个小病痛,生病难过时就更加记仇。孟小京上臂留下一块针疤,他自己胳膊上没有,疤痕嵌在他的脑门上、在心里。

  ……

  从小吃东西要抢,穿的恨不得劈两半。

  一条绒布新裤子小哥俩儿轮着穿,这个穿上另一个恨不能就光屁股了。孟小北再时不时把裤子尿脏,就哥俩都没得穿。

  他别看那时年纪小,话都说不利索几句,可有心眼儿了。他从外面玩回来,该把新买的裤子换给弟弟穿,他不乐意,又必须得换,咬着下嘴唇跟他妈较牛劲,在最不高兴处,突然下身一湿,直接把裤子给尿了……

  尿脏了洗掉,孟小京就也穿不着新裤子,不能出去玩儿。

  孟小京蹲在床上,委委屈屈地盯着小哥哥:“哥……哥、尿、尿了。”

  孟小北挨了他妈妈几句凶话,也无所谓,斜斜地一瞥弟弟:“我就尿,我的裤子。”

  孟小京含恨一咧嘴,正是要哭未哭的小可怜样儿:“呜……”

  孟小北嘴角浮出笑意,一字一字地调戏:“小哭包”

  “不许哭啦。”

  “再哭哥挠你了!”

  孟小北扑上床,捏光屁股的孟小京,捏得床上一阵吱哇。

  小孩的心眼子是天生的。

  孟小京乖巧文静,孟小北淘气野性。

  孟小京爱哭,孟小北从来就不哭咧吧,打小就不会哭。山沟里可玩儿的新鲜物件不多,童年乏味,孟小北那几年的乐趣,就是闲着没事欺负欺负哭包小弟。

  这哥俩是家属大院出了名儿的双胞胎,没人不认识。

  然而两个长得并不像,孟小京双眼皮大眼睛,睫毛卷曲修长,像极了帅气的爸爸,整个儿一个幼嫩版的小号赵丹。孟小北呢?孟小北天生一双小眼,薄薄的单眼皮,眼角微微下耷,看人的时候,那小眯眼儿眼神竟然酷酷的,有几分早熟,小男人的模样。

  那年代的传统审美观念,是流行五官深刻双眼皮大眼睛的正直男女,日韩风刮过来那是十五二十年之后。孟小北长得赶超在潮流前列,生太早了!他已经习惯周围人说他长相不漂亮、不好看。

  周围人一瞅就知道,都说,“你们家老大真可惜了的,眼睛太小了。”

  马宝纯倒是无所谓,大大咧咧一乐:“老大长得像我,我们家就我最不好看呗!这娃长歪了,还是像他爸好。”

  孟小北打小性格活跃,身体却又极瘦,又爱折腾,又爱闹病。他从未满周岁起开始大病小病,别的孩子隔三差五去医务室打防疫针,就孟小北不用打,因为他把所有儿科传染病挨排儿得了个遍,从荨麻疹到水痘,从水痘到腮腺炎猩红热,就这样还能活蹦乱跳一路长大,已是百毒不侵,身体自带疫功能。

  他夏天跟大院里一帮孩子去游泳池泡澡,一脱衣服,两手并拢身侧,直上直下往池子里一蹦,故意溅后面人一脸一身,得逞后哈哈哈地乐。大人瞧见了都说,“孟师傅家那猴孩子又来了,瘦得真像个猴儿!”

  孟小北小时吐奶,长大还挑食。一桌好几样吃食,难得数出一个他乐意吃的。

  马宝纯给他夹菜,孟小北下巴将将能抵在桌子上,赶忙把碗抱在自己怀里,“不吃韭菜。”

  “面皮儿里有香菜,不吃。”

  “圆白菜炒肉……不好吃。”

  马宝纯是急脾气:“唉这猴孩子,香菜不吃圆白菜不吃,大肉也不吃,你还吃什么?你饿着啊?!”

  当妈是伺候不起了,什么年月行情,连她个正宗回回都改吃大肉了,隔三差五去厂里食堂转悠,跟熟人大师傅偷偷要猪下水回来做杂碎汤。现在这孩子起什么哄?

  孟小北拿薄薄的眼皮一扫,作势呕了一口:“饺子馅儿,圆白菜配胡萝卜……恶心死我,饿着也不吃。”

  孟小北对胡萝卜“过敏”,皆因为他小时在兵工厂幼儿园里备受老师残害。煮蛋没有,苹果没有,穷山沟里就趁一车一车的胡萝卜。幼儿园孩子每日午饭后没吃饱,每人发一根大胡萝卜,还是白水煮出来的胡萝卜,不吃不行,强逼着完成任务必须吃掉。打那之后,他一闻胡萝卜味儿就想吐!

  人家孟小京这时就显示出情商优越性,老实听话,饭桌上给啥吃啥,把孟小北不吃的胡萝卜圆白菜饺子全扒拉吃了。饥荒年代这种孩子才能活得下去,倘是孟小北这样的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早就直接饿死了。

  孟小北就盯着那一大碗酸汤羊肉饺子,每月只有一天的晚饭最开心,因为月末领钱这天他妈妈会包羊肉饺子。他爱吃羊肉,鲜美带膻的羊肉浸泡在酸辣浓汤里,一口喝下去余香满嘴,回味无穷,可美了。

  “别都吃了,也给你弟一半。”

  马宝纯把饺子分到俩孩子碗里。

  羊肉很贵又难买到,多了没有。

  可是弟弟都吃了圆白菜,吃了胡萝卜,连香菜都吃了,熊猫蛋白针都打了,为什么还要分我唯一爱吃的羊肉饺子?

  孟小北吃着自个儿碗里,还眼巴巴盯着他弟碗里,吃都吃不踏实,眼睛都盯疼了,小爷最爱的酸汤羊肉呦……

  孟小北在羊肉饺子上跟弟弟结下梁子,晚上吃香瓜的时候,就从对方身上连本带利讨回来。

  他爹从工会领了半个小香瓜回家,咔咔一切,切出薄薄的五片,一人一片,还富余一块,随口说:“谁先吃完不够,就再多吃一片瓜。”

  当爹的话音刚落,屁股还没沾椅子,孟小京那边儿没来得及拿起瓜,一家人就瞅见孟小北一人扑到桌边,吭哧吭哧吃起来,西北风卷走云的速度干掉自己那一片香瓜,迅速又抢过一块,眼底都闪出一丝小小得意。

  弟弟慢了一步,自然没捞到优惠。一家子随即算是开了眼,全家都吃完了,就剩孟小北。孟小北这猴孩子,接下来,捧着那块黄澄澄泛着金光的瓜,也不急也不燥,慢条斯理儿,一小口、一小口,在他弟弟面前抿这块瓜,把弟弟馋坏了……

  晚上两口子私下聊天,马宝纯说:“你今天瞅见了吧,孟小北这孩子,多有心计,他就故意的,这孩子怎么这么逗啊!”

  孟建民也说:“他就故意等他弟弟把瓜吃完了,咱大家都没的吃了,所有人瞅他一人儿吃。”

  马宝纯:“瞧刚才给他得意的那小样儿,就跟啃一块金子似的。”

  孟建民:“这孩子从小就那心眼儿,还特别霸道,不让着人。”

  马宝纯:“霸又没霸到点子上,挑三拣四,啥都不吃,瞅他弟长多高,他才多高?”

  孟建民叹口气:“唉,当初没想到有俩……”

  马宝纯:“俩不好?”

  孟建民想得很多,说,“好是好,都是心头肉,可是养不起。”

  马宝纯还在琢磨她家老大这个心性,总结道:“咱家这老大,爱犯小心眼儿,简直又贼又傻。”

  当妈的是刀子嘴快,豆腐心软,说孟小北“又贼又霸又傻”,也是说这猴孩子从小就心思敏感,早熟,心里自有一套主意,打娘胎里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好养活。

  当爹的临睡前忽然说了一句:“送回北京让我妈给带吧。”

  马宝纯一听,直接从被窝里翻出来,眼睛瞪得直:“不成!不送走,我舍不得……我养一个也是养,俩也是养,我不把孩子送走。”

  童年时的孟小北不仅难养,也是那个顶着黑刺头每天在家属大院里疯跑浑身是汗、晒成黄褐色、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江米条儿在全大院都出了名的猴皮孩子。他穿一身旧运动服,一双别家孩子淘汰掉的尺码不合的球鞋,跑起来身形格外欢脱、矫健,用邻居大妈话说,这娃啥时候看不是翻在墙头就是挂在树上,就没个老老实实站地上的时候!

  他活跃,他好动,他爱诈唬,他遮遮蝎蝎很能给他爹妈整事儿。

  农历大年,厂里放五天假,工会举办春节联欢会,还组织男女职工去部队慰问官兵、表演节目。

  难得的全厂歇班休假,张灯结,扭秧歌鼓,大联欢。

  孟小北跟他弟弟一人穿了一身新衣服,下边儿套大棉裤。孟小北是孩子头,带弟弟和一群小傻孩子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