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 勇猛地活着
作者:西风紧      更新:2019-09-25 09:16      字数:6878
  腊月中旬,这已是汉王军从成都出发之后的第十二天,大军进入重庆府地界。听说明日傍晚就能到重庆府城了。

  今晚大军在一个名叫“坝上”的市集附近扎营,中军行辕设在市集内。

  冬天的重庆府很难下雪,但异常潮湿阴|冷,雾气有时候整天消失不干净,空中雾沉沉的。

  妙锦和往常一样,外面穿着一身深灰的粗布道袍,头上戴着一罢拍马便往上坡上先行。

  周围有许多菜地和庄稼地,有几条街巷和密集房屋、组成了一个形似村庄的地方,便是个市集。在这丘陵山坡密布的地区,百姓多是散居,有这么一片聚居的地方,便是一处交易做买卖的集市了。

  妙锦在一间作为中军行辕的大瓦房后面,再次见到了朱高煦。

  他转过身来,“侍卫们还在收拾这栋房子,等一会儿就能拾掇好了。”

  这里种着不少李子树,光秃秃的没剩多少叶子,更无花无果。妙锦看着风景,踱了过去,轻声说道:“先前汉王与那个军士说话,我听到了,确实觉得有点稀奇。”

  朱高煦微微摇头,接着露出了一副叫人十分熟悉的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常在琢磨,野|蛮、残|暴的武夫或许很凶狠,但肯定不是最善战的军队。”

  “嗯。”妙锦点头应付,她对怎么挖空心思打打杀杀的兴致不高,但对高煦怎么打打杀杀的见解倒是很有兴趣。

  朱高煦道:“真正的勇士、最重要的武官,须得有深沉的爱,对这片土地,对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人创造出来的独特文明。唯有如此,弟兄们才不会只为了军饷、或是被逼迫而出战,才会甘愿为之拼杀。”

  “爱?”妙锦疑惑地看着他。

  朱高煦点点头,他张了下嘴欲言又止,似乎想解释、但又好像发现不知如何解释,只得作罢了。

  妙锦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也在出神地想着那个字的意思。兼爱非攻里有的字,但朱高煦似乎给它赋予了新的含义。

  朱高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他的声音小声道,“妙锦应该知道,我一直对世间的儒家礼教不以为然、甚至有点反感。但后来我渐渐觉得,这样看待它是不对的,因为我也是生于这片土地上的人。”

  妙锦随口道:“不只有儒家的。这附近有一座鬼城,有儒道释三家的许多遗物,汉王可以去看看。”

  朱高煦笑道:“等打完了仗罢。”

  “禀王爷!”后门传来一个声音。

  朱高煦招了一下手,叫那军士过来。军士送上了一封书信,然后告退出去了。

  妙锦等朱高煦拆开信来看,她在周围走动一会儿、观赏此地与成都城又不相同的建筑和风景。不过她依旧从余光里注意着朱高煦的神情,他时不时犹自发笑,时不时面带凝重,不过一双眼睛倒是一直都炯炯有神。

  待他把信看完了,妙锦才用不经意的口气道,“家书?”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点头道:“薇儿写的,还提到了你,让我提醒你风餐露宿时注意身子。姚姬和杜千蕊也在里面写了几句话。”

  妙锦微笑道:“汉王若回信,替我感谢王妃。”她马上又轻声问道,“汉王也是‘爱’妻妾与王子、家眷好友的罢?”

  朱高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说道:“王妃说你风餐露宿,我觉得是羡慕。”

  妙锦轻轻偏了一下头,没有出声。

  朱高煦又道:“妙锦可知,女子最怕的是甚么?”

  妙锦道:“汉王以为是甚?”

  朱高煦道:“光阴。不过薇儿等都有名分等待光阴,妙锦没有。”

  妙锦立刻看向朱高煦,她的美艳杏眼里阴晴不定,终于轻叹了一气,不置可否。

  红颜易老,或许真是女子最不能释怀的缘由。

  ……妙锦这时终于呼出一口气,语气舒缓而流畅地说道:“汉王起兵时,多次说要找回公道、严惩罪孽,好像毫不犹豫;但你从来没觉得起兵席卷天下是好事,因你知道打仗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可是,你若不起兵反抗,朝廷势必要害汉王、以及汉王府的所有人。”

  她直视着朱高煦的眼睛,观察着他微妙的情绪变化,用果断的语气道:“这才是汉王心里的是非黑白!“

  朱高煦道:“没想到这里还有如此心灵聪慧之人。我不仅起兵反抗,而且没有任何艰难阻挠,能动摇我必胜的决意!战争一旦开始,只有一方彻底完|蛋才能结束,我希望倒下的是高炽!”

  妙锦眉头一颦,似乎能明白一点朱高煦的言行了,不过她觉得仍然不够清晰。

  朱高煦的声音又道:“人愤世嫉俗、彷徨苦闷,都是因为不能找到内心的宁静,做着一些不甘心、厌恶痛恨、或是愧疚万分的事。要找到自己的宁静,实在太难了。”

  妙锦微笑道:“我与汉王说过的,道家出世、儒家入世,许多人同时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心,却能融为一体。”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踱步了良久。

  他停下脚步,问道:“妙锦信佛么?”

  妙锦摇头露出一丝笑意,“你别忘了,我现在依然是道士。以前释道两家争得很凶,不过现在又开始融会了。”

  朱高煦道:“我也不信,我信天道。”

  “天道?”妙锦好奇地复述道。

  朱高煦道:“羊吃草,人吃羊,人又吃人,这是食物链,便是天道之一。如果所有生灵都能向善、慈悲为怀,这个世界的规矩全都得推倒!

  所以天道没有善恶,杀|戮者、残忍者信天道,则可以试图找到宁静;宁静的最大阻碍不是愤怒,而是愧疚。”

  妙锦不置可否,但还是耐心地听着他的歪理,她忍不住轻轻笑道,“这就是汉王所宣扬的武德?”

  朱高煦点头道:“我正在完善。”

  没过多久,房屋收拾好了,那一堆地图也摆到了堂屋里。二人停止交谈,走进了房屋内。

  妙锦看着朱高煦忙忙碌碌,她也不再吭声,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默默地想着这个人。

  拜汉王所赐,本来对征战毫无兴趣的妙锦,这时也十分有兴致了。面前的朱高煦,虽是个藩王,但他其实是一个三军主将。

  他与史书典籍上记载的所有名将都不一样,许多言论简直与古之大将截然相反。他以起兵之初十万人、对战朝廷官军二百余万,用他的想法来治军作战,是可行的么?

  妙锦的年纪与高煦差不多大,或因以前被认作过小姨娘,总忍不住有点长辈的心思。她对朱高煦作为一代大将的成长,十分有心地体会着;此番随军出征,显然不虚此行。

  最近大军在四川境内行军,既无袭扰、沿途又有粮草补给,走得比较快。本来是十分平静的一段日子,但妙锦从高煦的情绪中,已经能够猜到,大战即将发生、而且恐怕并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