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12-08 14:18      字数:4729
  “你们领队都嘱咐过了吧?等会可千万别说话,老爷子状况不好,医生说就这几天的事了,咱就让老人家舒心的走。”大婶在林 言肩上啪的打了一巴掌,“今天这小伙子长得真秀气,我看着就喜欢。”

  林言哭笑不得的拎着鸡汤,一张嘴又被大婶堵了回去,“我去忙了,最近大雨志愿者来不了,各个病房都缺人,这边你罩着,别 出岔子。”

  看她撇下自己要走,林言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学着大婶气沉丹田,气势如虹:“我、我走错楼层了!”

  “啥?”大婶的细柳眉一下子竖了起来。

  “我……我是说,我要去楼下看朋友,电梯坏了,多上了一层……”林言咕哝道,把保温盒往眼前一送,“喏,送饭来的。”

  大婶愣了半天,忽然一咧嘴:“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耽误我半天事!”她已经完全忘了林言解释了一路的事实,抬手看了 眼手表,因为胖,表盘都卡进了白花花的肉里,“这可怎么办,时间快到了人也没个影儿,老爷子好不容易醒一回,哎哎……”

  此时最明智的举动就是举着保温盒迅速逃离现场,但林言千不该万不该多问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他的生活如同一只刚从淤 泥中拔出的萝卜,还没在水龙头下冲干净,扑通一声又干脆利落地栽了回去。

  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奇门遁甲布出的阵法,看似一个接一个的巧合,毫无章法,实际上每条拐角和岔路都早已安排好,在哪里停顿 ,在哪里调头,无论怎么挣扎最后都必须沿着预定的轨迹走下去,而操控这一切的正是我们的内心,与事件本身毫无关系。

  只有早来与迟来的区别而已。

  “我送完饭就没事了,您要是真有急事,我等会可以帮忙。”林言小声说。

  轰地一声,平行世界的大门开启了,生活从这里分为两条路,一条满是鲜花和阳光,他欢畅的回家看电视吃橘子,慢慢忘记跟萧 郁有关的一切,最后被偶然遇上的优质多金帅哥领走;而另一条则潮湿黑暗,在迷雾与亡灵世界中打着手电踽踽独行,而此时的林言 就站在岔路点上,不知不觉转向了第二条。

  40、

  “那太好了;太好了!”大婶搓着手,推推搡搡的把林言按在椅子上,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林言终于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了。

  心血管病房607室躺着一位双目失明的孤寡老人,姓梁;心力衰竭住院;陷入昏迷已经两个多星期了。老人经济状况很糟;靠慈善机构的钱才勉强维持治疗;之前他的老伴天天来医院照料;但连日下暴雨给病人老伴本来就不好的身体造成更严重的负担;五天前在来医院的路上突发心脏病去世,病人便改由社区志愿组织轮流看护。

  “小伙子你来时大爷刚醒,正需要人;我一急就把你当成来照顾病患的学生了。”大婶说,“这屋的病人和他老伴关系很好,要是知道老伴过世的消息恐怕撑不住,你等会可按我说的假扮成他老伴,大爷要什么你就递什么,别露馅。”

  林言不由苦笑:“那哪瞒得住,盲人看不见也能听见声音呐,难不成我一直都不说话?”

  “嗨,他老伴是个哑巴,本来就说不出话,还活着的时候就听梁老爷子一个人在屋里唠叨,两人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出,感情可好得不得了,护士看着都羡慕。”大婶压低声音凑近林言,“老爷子这会子精神还不错,刚才说想吃橘子,医生说久病卧床最怕突然没理由的好转,这是快走了,把命数烧干净了再看看这世界呐。”

  林言掂了掂大婶塞给他的一兜小橘子,点点头说行,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往里看了一眼,小声问道:“没子女么,看着比我爷爷年纪还大。”

  大婶忽然暧昧的一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告诉你你可小声点,梁大爷的老伴啊,跟他一样是个男的,就是咱本地话说的兔儿爷!”

  林言条件反射的猛一抬头,又赶忙转过脸掩饰。

  “啧啧,听说俩人都一辈子没结婚,年轻时可没少遭人白眼,不容易啊,这不老伴儿一走,就剩他一个孤孤单单的了。”

  “等会进去,走路拿东西都慢点,老爷子看不见,耳朵灵着呢,别让他听出年轻人的动静来。”大婶说着用眼神示意他做好准备,不放心的嘱咐:“病的昏昏沉沉认不太出人,咱唬弄一天算一天,老爷子也没多少日子了。”

  林言本来只想应付着帮完忙就走,这时却被事件的始末触动了心事,点了两下头,认真道:“放心,交给我吧。”

  病房里一股特殊的“老人味”,药香,棉布香,淡淡的潮朽和年代久远的木家具的味道,让林言想起乡下爷爷的老宅。房间打扫的很干净,床头柜放着一只写着毛主席万岁的白色搪瓷缸,旁边一把陈旧的绿塑料暖壶,破了口的蒲扇盖着老式黑色软皮本,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常靠写字来记东西。

  除此之外桌上没有其他东西了,俭朴而老旧,看得出病人的经济状况很普通。

  病床上躺着一位七十余岁的老人,左鼻孔插着输氧管,遍布皱纹的脸神态安详,双手交叠放在被子外面,听见有人进门便轻声唤道:“宏生来了啊。”

  老人说话时并不转头,正直看向前方,林言从床尾绕过去时观察了一下,没有白内障的症状,除了无神之外,老人的双眼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视神经问题,失明很久了。

  窗外的天空布满搓撤棉絮似的雨云,整间屋子灰蒙蒙的,雨水下下停停。

  林言不敢搭话,慢悠悠的抽了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把装橘子的袋子放在床头柜上,拈了一只大些的在手里。

  “听声音这雨还得下一阵子,来的时候带雨衣了吧,别淋着。”

  林言默默点了点头,视线在病房里环绕一圈,停留在老人枯树皮似的手背上,等待着。

  老人并不期待收到什么回应,自顾自说下去:“家里被子要晾,夏天雨水大,放屋里发霉了。”

  “猫喂了么,咱俩天天耽搁在医院里,不知道饿瘦了没。”

  “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还梦见你来看我,跟年轻时一样,就穿着那身西装站在我床边老半天,不声不响的,那么多护士看着你也不走,老大年纪的人了,不害臊。”

  老人脸上浮现出羞赧的神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似乎年轻了,蜡黄的病气都因此驱散了不少。大概是死去的老伴来告别的魂魄,林言觉得心里被一只手揪着,眼前不知不觉蒙了层雾气,转头看向窗外,全当是被那阴霾的天光耀的。

  给老人倒完水后林言开始剥橘子,细细剔去橘瓣的白色脉络,橘子皮攒起来准备放在窗台晾晒驱味,林言小心翼翼的把橘瓣递到老人嘴边,老人愣了一下,张嘴含了,因为牙不好,滑到腮后用牙花慢慢咀嚼。

  “挺甜的,这季节还能买到橘子。”

  一瓣一瓣剥好递过去,老人嚼不动橘瓣的薄皮,林言便仔细剥净果肉,老人很听话,慢悠悠地吃着。林言觉得这辰光格外静谧和温馨,忍不住想象出一幅画面,数十年后年迈的自己躺在病床上,同样苍老的恋人步履蹒跚,为他买一袋橘子,坐在床边一瓣瓣剥给他吃,岁月浑浊了眼神却浑浊不了的陪伴……寂寂的光阴,寂寂的相守……

  爱情应该是这样子,年轻烂漫的两个少年在阳光下的旷野相遇了,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一起闯世界吧。”于是他们拉着手走了,走过漫长的旅途和人生,看尽繁花与风景,一路笑语欢声或者互相埋怨,但始终并肩扶持,不离不弃……直到美少年的脸上添了沟壑,挺拔的男子被岁月压弯了腰,夕阳把他们影子拖的老长,老的再也走不动路,就穿的干干净净,手拉手躺在床上,说我们死吧,然后一起死了,像一双南归的雁,从始至终一路相随。

  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眶。

  病房格外安静,只剩下有规律的雨声和橘子清新的香味,一整只橘子吃完后林言掏袋子想再拿一只,听见塑料袋的簌簌响动,老人忽然开口了,静静道:“他走了吧。”

  林言一下子抬起头,捂着嘴不说话。

  “别装了,我跟宏生过了一辈子,你瞒的了别人瞒不了我。”

  “你是谁?”

  林言沮丧的把橘子放回塑料袋,他觉得自己做的无懈可击,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怎么会被认出来?

  “我叫林言。”他小声道,“您老伴最近有事来不了,我来帮个忙,过几天稳回来。”

  老人平静的笑了,“看”了一会天花板,缓缓道:“别骗我,我知道,他再也来不了。”

  相伴一生的恋人之间似乎真的有某种感应,老人朝他转过脸,明知道他看不见,但林言还是觉得有两道锐利的视线定格在自己脸上,沉默良久,他终于泄气道:“您怎么知道的?”

  “我醒了他没来,找了你假装成他的样子,还能为什么……”老人缓缓道,他的脸在灰暗的天光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如一滩死水,没有波澜也没有悲伤,仿佛只是安静的阐述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事实。林言看不懂,他总觉得该是悲恸,伤痛,不能自抑等等强烈的情感,但屋子寂静的让人心慌。

  “没受罪吧?他走的时候。”老人淡淡道。

  “没有。”林言说,“听医生说很突然,心脏病。”

  老人沉默了一会,“老家伙失约了,说要死在我后头,最后还是比我先走。”说完呵呵地开始笑,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泪便沿着脸颊流下来了。

  林言有些无措,他觉得自己该说些安慰的话,可在生离死别面前一切语言都是徒劳,只好抓着塑料袋尴尬的说:“您还吃橘子么?我帮您剥橘子。”

  辰光寂寞无声。

  老人没回答,静静的躺回被子里发呆,半晌说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待会。”

  有些悲伤只能独自承受,消化,直到变成骨头和血液的一部分,林言蹑手蹑脚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屋里很安静,静的仿佛根本没有人居住。

  第二天薇薇顺利出院,被接回家休养,尹舟帮忙收拾打包东西,林言陪着伯父划价办手续,弄完后回到病房,薇薇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t恤短裤坐在床边,晃悠着两条腿,拖鞋一下一下磕在病床栏杆上。见林言进门便别过脸,伯父有些尴尬,提醒她快谢谢小林,薇薇只是冷冰冰的瞥了他一眼,问戒指还在么?

  林言愣了一下,想起被萧郁捏碎的蒂芙尼,摇了摇头。

  薇薇背着包走的时候,没回一次头,也没再跟他说一句话,这段故事,到此就算是完了。

  林言依然每天来一趟医院,路过超市时捎上些新鲜橘子,直接拐进六楼走廊里老人的病房,那姓梁的老人很喜欢他,慢慢接受老伴死讯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林言聊天,林言觉得老人的身体在好转,一次查房后他追出去询问病情,大夫摘下口罩,说你是家属?准备后事给老人冲冲吧。

  林言有些失落,走进病房努力做出个微笑的表情,对老人说医生说恢复的不错,应该快出院了。

  老人那天表现的很沉默,林言替他掖好被角,准备回去时老人突然叫住他,苍老的脸面对林言身后的窗户,像在仔细听那雨声,半晌轻声道:“要是不急就再坐一会,我给你讲讲宏生的事。”

  记忆是一张张老照片,被光阴染上一层暗淡的棕黄,老人叫梁青,眼睛生下来就看不见,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孤儿院门口。十一岁时老院长见没人收养他,把他送到镇上一家聋哑学校学习盲文。说是聋哑学校,实际汇集了许多残缺的孩子,智障,失明,自闭,畸形,不能跟普通小孩一样奔跑跳跃的孩子们聚集在这里,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和沟通,隔离于世界的小圈子,没有歧视和排斥,他们互相舔舐伤口,互相温暖和拥抱。

  梁青是个内向的孩子,喜欢坐在学校唯一的一架秋千上忖度夕阳的颜色,尽管他从来没真正见过色彩,对他来说世界不过是日复一日的黑夜,直到一个叫张宏生的人出现。

  宏生是学校新聘来的年轻老师,斯文俊秀,戴一副金丝边儿眼镜,总是安静的对孩子们微笑。他天生不能说话,但他可以熟练使用手语和盲文,读过很多书,见梁青不爱跟人说话便找机会接近他,想要把这个小孩从孤单里带出来。

  他给梁青用盲文转述过许多书里的故事,梁青说,宏生是他的眼睛,他是宏生的声音。

  宏生来学校的第三年,他们在一起了,偷偷摸摸的,小心翼翼逃避着所有人的目光,用残缺的身体演绎完整的爱和细微的小甜蜜,直到有一天,下课后校长路过教室,不偏不倚撞见了两人接吻的画面,不出预料的,宏生因为作风不正被开除,梁青选择了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