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番外-如影随形
作者:春溪笛晓      更新:2023-07-14 08:50      字数:5719
  伴卫这个称呼影并不陌生,他的父亲他的爷爷都担任过这样的角色。

  在父亲的注视下,影闷不吭声地穿好衣服去见容老爷子。

  他知道一个秘密,但是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并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

  他的母亲怀着他嫁给他父亲。

  他母亲总是幽幽地看着他,又幽幽地看着他父亲,眼神沉黯。

  她以为他不会记事,偶尔也会抱着他说一些话:“你弟弟越来越优秀了……”

  他父亲也知道这件事,却依然对他和他母亲关怀备至,仿佛并不认为给别人养孩子有什么大不了。

  他的父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沉默得很不正常。

  但是他们的眼神之中却并没有任何相互厌恶相互怨怼的情绪。

  他们很早以前就开始悉心教导他,最主要的是武学训练,其次就是各种基础知识。

  确定他是个好苗子之后,父亲就把他的存在上报到容家那边。

  经过一番严格的考校,影被带到了容老爷子面前。

  容老爷子端详了他老半天,对负责考核的人说道:“让他跟在阿裴身边吧。”

  容老爷子单独留下他,跟他说起他马上就要见到的那个“阿裴”,也就是他即将要跟随的人。

  原来“阿裴”就是容先生唯一的嫡亲儿子,今年和他差不多大,按照家族惯例,已经到了找伴卫的时候了。他的职责是陪伴这个“阿裴”成长,并且要比任何人都努力,因为他的职责是为“阿裴”护航,保护他管束他成为他的左右臂膀。

  父母从小灌输的“绝对服从”理念让影很听话地站在容老爷子身边。

  没过多久,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敲门走进来。

  对方跟容先生长得很像,举止也像跟容先生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那位小“容先生”似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书房里的陌生人,但那双漂亮的眼睛望过来时却没有半点好奇。

  反而像在评估。

  ——没有半点小孩子应有的模样。

  对上那半是审视半是冷漠的目光,影感觉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蹿动。

  那种冷静到不像人类该有的神情出现在小孩子身上,太不相衬了。

  即使是无意的,这个家伙身上依然透出一种让人想狠狠摧毁的骄傲。

  影的第一感觉是:他很不喜欢这个“阿裴”。

  容老爷子对那个孩子说:“阿裴来了?过来认识一下,这是影,他是你一辈子的伙伴。”

  影看到那孩子眼底掠过一丝不以为然,同样一语不发。

  ——他也觉得不可能。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算轻松,容家的资源自然是比他父亲能拿到的要好,师资物质等都要好上不少。

  所以相应地,对他的要求也就高了。

  同时他还被教导着怎么隐匿在容裴身边,作为真正的“影子”追随着容裴。

  令他安慰的是容裴并没有比他轻松。

  容裴是容家的第一继承人,所以要学的东西比他只多不少。

  容裴仿佛天生就比别人出色,做起任何事来都游刃有余,很多能把别人累得不轻的事他应付起来都很轻松。

  有好几次影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时,都看到容裴轻松地拿着本书倚在窗台边翻看。

  沉静又自矜。

  眼里没有任何人。

  影开始着意地寻找容裴的破绽。

  慢慢地,他发现容先生一家并不如外界所看到的那样和睦。

  比方说容裴。

  在人前容裴善于言辞,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他对你笑的时候你整颗心都是暖洋洋的。但是私底下,容裴安静得像是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了,也从来不会在公众场合之外的地方露出笑容。

  至少在他面前不会。

  比方说容先生夫妇。

  影住进容裴这边这么久,从来没有看见过传言中的“模范夫妻”来过这边。

  影唯一一次见到容先生还是跟着容裴去主屋书房才见着的。

  即使是面对容先生,容裴依然恪守礼仪,像是从来都不知道父子之间可以有更亲近的举动一样。

  容先生也不觉得不妥。

  影观察了很久,愕然地发现“模范夫妻”在私底下其实相看两厌,连带地对容裴这个孩子也不怎么喜欢。

  ——如果喜欢的话,父子母子之间不会连抱一下的冲动都没有。

  影第一次觉得容裴有点可怜。

  但是他不会改变对容裴的观感。

  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容裴身边,一年到头也没和容裴说过半句话。

  真正地如影随形。

  ——影子是不会说话的。

  两年后的初春,容裴听说他母亲那边的表弟来做客,打算过去尽尽表哥的义务。

  影悄然跟在他身后。

  容裴走到他母亲院门前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平日里冷淡到极点的容夫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满脸都是笑容。

  她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柔和:“这是月季,跟玫瑰有点像。”

  她怀里的孩子跟着说:“月季,跟玫瑰像!”

  她又指向另一种花卉:“牡丹,还没开花,但是也差不多了。”

  那孩子跟着念:“牡丹!”

  她亲了亲那孩子的脸颊,夸道:“真棒。”

  那场景既温馨又动人。

  影看向容裴。

  一般孩子看到这种场景,应该是立刻跑过去吃醋地抢回自己的母亲。

  可是容裴没有。

  容裴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不会动弹了一样。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母亲,没有错过她每一个的亲近动作没有错过她的每一句的柔声教导。

  他就那样站了老半天,直到容夫人准备抱着他的表弟回屋时,他才挪动脚步跟上去,抓住容夫人的手喊道:“母亲。”

  容夫人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很冷淡:“你怎么来了?”

  容裴收回了手,平静地把手放回身侧:“听说表弟过来了,我来看看他。”

  容夫人下意识地把那孩子换到远离容裴的那只手,点点头说道:“你有心了,不过你时间很紧,不用特意过来,回去吧。”

  容裴说:“嗯。”

  他的神色始终很平静。

  平静得丝毫不像他这个年龄应有的。

  影跟着容裴回到住处,容裴又坐在窗台旁看书。

  容裴似乎没有朋友,他唯一有兴趣的事情就是看书,好像书里面能够给他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只是这一天容裴沉浸在书里的时间似乎比以往都要长,知道夜深了都没有想睡觉的意思。

  影脑海里回放着白天遇到的事,觉得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滋长。

  容裴的破绽,似乎再明显不过了。

  第二天容裴就病倒了。

  容老爷子问影容裴最近碰上了什么事儿,影据实以告。

  容老爷子听完后叹了口气,给他放了个短假让他回家。

  回家后影就迎来了父亲一巴掌。

  母亲护着他对父亲说:“你打孩子干什么!”

  父亲推开母亲把他拉进房间,连打带骂地教训了一通。

  见他还是不服气,他父亲厉声说:“他病了就是你的责任!”

  母亲在门外哭。

  影更不喜欢容裴了。

  但是他决定回去后就开始跟容裴说话,并且试着对容裴好一点好一点——再好一点。

  好到容裴拒绝不了,也离不开。

  ——这样他才能一点一点地打开容裴的心房。

  ——然后彻底地将容裴击垮。

  容裴的病情有点严重,影回去容裴还没有醒来。

  影寸步不离地在旁边照顾病人。

  在他悉心照料之下,容裴终于睁开了眼睛。

  看到他守在床沿之后容裴似乎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他坐起来说道:“我想喝水。”

  影把水喂给他,目光带着几分怜悯,少有地开口说话:“听说表少爷也病了,容夫人一直在守着他,一天一夜没合眼。”

  容裴似乎对影说的内容没什么反应,反倒讶异地说:“我还以为你,”他指指自己的喉咙,“这里不行,说不了话。”

  在影的注视之中,容裴微微地笑着,像是对自己刚刚遭遇的一场大病像是对母亲的漠不关心一点都不在意一样。

  影也不在意。

  ——反正接下来的日子还长得很。

  重病过后容裴再也没去过容夫人那儿。

  容裴接触的学业渐渐增多,投入的精神也越来越多,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最短。

  他在同辈之中始终是最出色的,从来都会让人操心。

  容先生对他很满意,偶尔也会夸他两句。

  只有那个时候容裴才会有点儿小孩子的样子。

  老高兴老高兴的。

  时间一晃就是十多年。

  随着年岁渐长,容裴脸上戴的面具越来越自然,就跟他那对貌合神离的父母一样:人前一张脸,背后又是一张脸。

  脚踏实地地为容裴做了许多事之后,影可以感觉到容裴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但是容裴这种态度他见太多了——容裴对每一个对他有用的人都是这样的。

  从交游到求学,容裴的行事都带着浓浓的目的性。

  对自己没有用处的人,容裴看都不会看一眼。

  影对容裴更好了,无条件地服从容裴的一切安排。

  而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也悄然到来。

  事情很荒谬:容裴的表弟惹了事,而且是大事。

  那个热血方刚的小伙子一头扎进了死局里,还牵扯得很深,直接就是主犯的副手。

  容夫人来求容裴伸出援手,容裴没有回应。

  他冷静地看着他表弟被判处死刑,当季执行。

  容夫人很快就卧病在床。

  容裴去看她时被赶出门外,很多人都听到容夫人哭着骂:“你跟你父亲一样都是冷血的怪物!”

  容裴没有在意。

  他一如既往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只是没再踏入容夫人的病房半步。

  自那以后,家中所有后辈看着他时都带着畏惧。

  影很清楚那件事容家是插手不得的,却还是对容裴说出最恶意的揣测:“你怨他抢走了你母亲吗?”

  容裴当时的视线停在书页上,根本没有抬头看他半眼。

  不久之后,容裴开始和别人交往,情人一个接一个地换。

  容裴追起人来很热烈,他看上眼的从来没有追不到的可能性。在恋人眼中他是个热情如火的好情人,但是影从他那双依然冷漠的眼睛看出了他根本没有掏出半点真心。

  这样的恋情当然不可能持久。

  容裴似乎也渐渐厌倦了这种“追逐猎物——失去新鲜感——追逐新猎物”的循环,把所有的心思都摆回工作上面。

  不久之后,容夫人和容先生离婚了。

  这对容家的声誉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但是容裴很冷静地处理掉所有诋毁言论。

  他甚至没有过问父母离婚的原因。

  影感觉到容裴体内流淌着的血变得越来越冷,任何东西都不能对如今的他造成丝毫震动。

  他身上似乎再也没有任何破绽。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一年之后容夫人娘家那边突然传来容夫人病重的消息。

  容裴听到后只是略略一顿,根本没有去看一眼的意思。

  是容先生把他带过去的。

  影也跟着前往医院。

  容夫人比任何时候都要瘦削虚弱,听到开门声的时候眼睛睁开了。

  容裴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容夫人。

  容夫人眼角有泪光在闪烁:“是阿裴来了吗?阿裴,对不起,阿裴……过来,阿裴,让我看你一眼,阿裴……让我看你一眼。”

  影知道容夫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因为有人告诉她,从小到大她伤害过自己的儿子多少次。

  因为有人告诉她,她在她自己儿子面前扮演的角色正是她最憎恶的那种冷血怪物。

  影看向容裴。

  容裴却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容先生直接命令:“阿裴,去握住你母亲的手。”

  容裴这才上前去,抓住容夫人那只费尽全力朝他伸出来的手。

  容夫人当晚就去世了。

  容裴有条不紊地为容夫人举办葬礼,半点差错都没出。

  正因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很多人说他“面无哀色”,真是冷心冷情。

  影这样对容裴说:“你已经被教养成毫无感情的机器了。”

  容裴没有辩驳。

  外人再怎么诟病都好,这样的容裴显然很符合容老爷子和容先生的要求,过不了多久容裴就成为了容家的掌舵人。

  那天晚上容裴被灌了很多酒,回到住处时意识已经有点儿不清醒。

  影将他抱上床。

  看着怀里毫无防备的容裴,影突然觉得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

  他的脸鲜少有人看见,几乎只有少数人知道它跟容裴的五官是有三分相像的。

  只有三分,不是知道内情的人根本不会怀疑的。

  可是他知道。

  他知道很多秘密,每一个都是龌龊又可耻的:比如他到底是谁的孩子比如父亲为什么毫无芥蒂地养着别人的孩子和女人比如父亲为什么要强迫性给他灌输“绝对服从”的想法。

  他更知道自己心里的秘密:比如他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就厌恶容裴,比如他为什么给容裴关心他的假象又屡屡地狠狠地给予容裴重创。

  ——因为容裴其实是……他的弟弟。

  ——因为他憎恨这个身份。

  影伸手摸上容裴脆弱的脖子。

  容裴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影的手停顿下来。

  他的脑海里掠过许多暴虐的想法:就这样把容裴杀死,或者……把容裴按在床上狠狠地干他。

  没错,就是这种疯狂的想法。

  看着容裴笔挺的背脊看着容裴冷到极致的眼睛,他就想狠狠撕碎那张牢不可破的假面具,让他呻-吟让他哭,让他再也没办法摆出那种冷静又冷淡的姿态。

  只是容裴的承受极限仿佛摸不着底。

  比方说他和容夫人本来是最亲的母子,可容夫人无论是冷漠地对待他还是真情流露地向他悔悟,对他来说似乎都只是一件无关要紧的事。

  没有任何事能把他击垮。

  自然也没有给人任何机会从精神上彻底地摧毁他。

  影将容裴放进被窝里,替他盖上被子。

  容裴慢慢熟悉了家族事务,日子过得越来越轻松。

  他开始询问影的意见,想帮他走到明处。

  影没有答应。

  容裴也没来得及为这件事花太多时间,因为他被另一件事缠住了。

  联姻。

  出乎影意料的事,容裴从相亲宴上回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眼睛里也多了一点儿亮光,“我打算尝试着建立一个家庭,也许这只是一场联姻,但结婚以后我也会好好待她的。”

  影握紧了拳。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容裴还能对家庭对婚姻怀有期盼?

  容裴却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他微笑着旧话重提:“婚期已经定好了,到时候你当我的伴郎吧?”

  影听到这句话后反而平静下来,冷静地说:“好。”

  好极了。

  他会把那变成一场没有新郎也没有伴郎的婚礼。

  其实什么责任什么血缘什么感情……都不是困住他的东西。

  真正困住他的东西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他一直注视着的时时刻刻都想狠狠摧毁的容裴。

  杀了他,他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