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炼爱
作者:丁丫      更新:2023-07-14 12:29      字数:5602
  许峰站起来,走到跟我跟前,将毛毯捡起来,问:“饿了吗?”

  我迷迷蒙蒙地点点头,下意识地检查自己周遭一圈——一切安好,衣扣未动。

  看来我真的小人了。

  谁知这一幕刚好落在许峰眼里,我一抬头就看到他无可奈何地抽抽嘴角。不过他也没说设么,修养良好,叠好毛毯后领着我下楼了。

  农妇大婶已经做好了饭菜,三菜一汤,一荤两素,热气腾腾地端放在餐桌上。许峰非常绅士地跟大婶说了句:“thank you.”大婶荡漾着满脸春意,搓搓围裙,一脸娇羞地离开了。

  我一口一口地啄着中国味十足的番茄鸡蛋汤。

  很好喝。

  番茄是后面花园种的,非转基因植物,绿色无污染,酸甜味十分地道。黄澄澄的鸡蛋散打在汤上的,周边点缀着绿色的葱花,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磨磨蹭蹭地快到晚餐结束,我看许峰也没有打算说话的意思,便开口赞叹:“这晚餐真好,让我不禁有了还在国内的幻觉。”

  许峰礼貌地回道:“苏珊精通厨艺,对中国菜很有一手。”

  “她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不,她不爱吃中国菜。”

  “呃……好吧。”那农妇大婶你专研中国菜的动力是什么……

  “你不打算跟我谈谈下午的事儿?或者,诊断结果?”预热完毕,我切入正题。

  “我还在想,你能憋多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医生不应该和病人主动提起?”我皱眉,心有不悦。

  “不。你若想说,你自然会开口。”他胸有成竹。

  这真是一个玛丽苏的医生,我暗想,自信得有些自负。

  “好吧,我尊敬的医生大人,请你开开金口,告诉我失眠的原因是床板太硬了吗?”

  他放下筷子,将放在胸前的桌上:“你怎么不问我,你那个人的名字是谁?”

  我心里有种预感,手中动作顿了顿,但又不敢确认,勉强装着笑,搪塞地问:“我怎么知道他是谁?”

  “顾长熙。”他淡淡的开口。

  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自从毕业之后,这三个词几乎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事实上,在他离开之后,我毕业之前,他出现在我生活中的频率就已经很低。我们毕业的时候他没有回来,毕业典礼自然没有参加。

  毕业照上有所有教过我们的老师,唯独没有他。

  出国之后,我有了新的环境新的朋友,加上刚开始的一段时间让我头昏脑涨应接不暇,本科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顾长熙”这三个字也变得极浅极浅,如同天边快要隐没的群岚。

  我没有刻意去想,但事实上,我出国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已经达到了。

  可是忽然的,毫无征兆的,这三个字,被一个根本不认识他的局外人,不带感情地念了出来。

  我措不及防。

  我感到一瞬间的陌生,彷徨间,抵触和逃避又飞快地涌上来。我故作镇定,脸上却感觉好像被人不留情面地撕开了一层皮,又好像一个充满气的气球,被人戳开了一个小孔,在“嘶嘶”地漏气。

  “嘿,我的碗快被你的筷子戳出一个洞了。”许峰善意地提醒。

  “哦。”我住了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不起。”

  “他是谁?”许峰问。

  “一个——朋友。”

  “活着?”

  “嗯。”

  “活的怎么样?”

  “……不知道。”我如实答。

  “你希望他怎么样?过得比你好,还是不如你?”

  “我……我不知道。”

  我希望他过得好吗?是的,应该是这样的吧。可是如果真是这样,我又觉得心很痛很痛。他会忘了我吧?会有新的女朋友吗?会沉沦缅怀那一段时光吗?会黯然失色暗自憔悴吗?还是依旧神采飞扬毫无影响地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那他在医院受伤的表情,对我说的话,那个吻,又算什么?

  也许我并不希望他过得有多好。我卑鄙地想。

  “说说你们的故事?”隔了会儿,许峰问。

  “我……我还没有准备好。”我抬起脸看着他,有些奇怪,“催眠的时候,我没说吗?”

  许峰没说话,只摇了摇头:“你很疲倦,不能催眠很久。”

  “哦。”我有些失望。

  “没关系。”他善解人意地转了话题,“再喝点汤?你好像很喜欢番茄鸡蛋汤。”

  “不了。我已经饱了。”我谢绝。

  “好的,”许峰微微一笑,“我送你回去?”

  “谢谢。”

  临走的时候,许峰好似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上了二楼,几分钟后,他递给我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元似的东西。

  “今晚睡眠有问题,可以吃一颗这个。”他说。

  “安眠药?”

  “安神的,跟糖果一般,甜的。”

  我接过来,口道谢谢,心里却有些不爽,这人这股自信是怎么来的,好似比我还了解我,今晚铁定会失眠似的。

  我今晚肯定不会失眠!要失眠,也是因为下午睡多了!

  于是我回家便将药瓶放进了柜子里,当然,结果是——

  我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失眠更加严重。

  之前我也失眠,但是却苦于找不到办法,只能自己对自己干瞪眼,而那次经过他一提,好像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奇怪的是心里却没有感激,莫名有些愤怒。

  我给许峰打了个电话,苏珊大妈接的,一口浓重的英国腔跟我说许大夫有客人,请我稍等。等了两分钟也不见有人拿起听筒,我心有不满地挂了。再过了一会儿打过去,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起,是许峰本人,声音听上去却略带疲惫。

  “怎么了?”他问。

  “上次回去后,我失眠严重了。”我特意强调了“上次回去”,剩下的话我没说,想必他也明白。

  沉默少许,那头道:“过来吧。”

  “你是准备和我分享你的故事了么?”许峰坐在沙发的对面,开门见山。

  “我……我其实并不确定,上次你和我催眠后,就像引燃了一个导火索。说实话,我脑子很乱,但是又好像在急于寻找一个突破口。我可能会说很多废话,但又怕耽搁你太多时间。所以,我想问问,你的诊费是怎么收的,我也好组织语言。”

  许峰眼里闪过一丝讶然,然后含笑道:“没关系,诊费算到你舅舅头上。”

  “不不不,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你最好还是告诉我,这样我也能心安一点。”

  “封口费?”他一眼识破。

  “你要这么理解也行。”我有些窘然。

  许峰轻笑一下:“我是按小时计费,收费因人而异。时间由苏珊记录。一个疗程——几个小时,也可能是几个星期后,我会主动提出结算一次。当然病人也有这个权利。”

  “那我能问问价格的浮动范围是?”

  “免费的有,上千的也有。”

  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比国内10068人工语音服务贵多了啊。人家是免费,你要强行跟她聊天她还不能先挂,态度不好你还能发短信给差评0分。

  许峰瞄了我一眼,一句话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给你人情价再加学生价,每次你不要空手来就成。”又半笑道:“你这犹豫半天,平日我都坐收上千了。”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也觉得这样废话下去就是浪费时间,决定开口述说,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正当我踟蹰之时,许峰忽然向前倾身,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道:“看着我,别逃避。放松,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都随你。就像多年的老朋友。”

  许峰的皮肤很白,眼睛是内双,这一刻却很深邃。他的五官并不是很出众,只是一双剑眉格外浓黑英气。他走在众人中,或许并不出挑,却总能让人一眼就看到。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带动脸部肌肉,右侧那个酒窝,若隐若现。

  “你让我想起了他。”我有一瞬的失神,转而诚实地回答。

  “这个开头真是……”他浅笑一声,“挺好。继续。”

  “他是我的老师。”我咬了咬嘴唇,闭上眼,大学的往事纷沓至来。是谁在说话,是谁在低笑,是谁在皱眉,又是谁在落寞地转身……场景旋转,那些人和事就像是在无痕大雪下蛰伏了一冬的野草,终于得找时机,冰雪融化艳阳高照,它们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讲台上,他似笑非笑地道:“我记得有个同学写论文是写的天坛,不知她今天来了没有。”

  ——小车里,他冷冷地看着我:“程宁同学,我再提醒你一下,老师也是有脑子的。”

  ——宿舍的阳台上,滴滴的短信传过来,仿佛还带着他指尖的温暖:我很喜欢那套餐具。

  ——浩瀚的沙漠里,他牵着我的骆驼,步伐从容坚定;看着那个祈福的漂流瓶,又叹息般地道:“不灵的。”

  ——黄昏的小雪中,他拍拍我的帽子:“都这么大人了,要学会照顾自己。”

  ——不安的夜里,他的声音好似从宇宙那头传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叫‘远方崇拜’?”

  ——夏夜的雨里,他山一般地站在我面前,轻轻地用我入怀,却只道:“哭吧。”

  ——生日的那天,他拿着那个笑呵呵的橙子小人,问:“喜欢吗?”

  ——保研出来,他打电话给我,那头有浅浅起伏的呼吸声:“看到结果了吗?”

  ——真相揭穿的那晚,他站在后门,嘴唇紧抿,脸色苍白,仿佛惶然无措。

  ——三楼的走廊,烟雾袅袅,他面无表情,强压愤怒:“好好的保研要放弃,就换来这个?”

  ——雨打青苔,他的声音很慢很慢,一字一句:“留下来吧。留下来,好么?”

  ——医院的白墙,他眼神漆黑,很低很低地问:“不要走,好吗?走了,也一定回来,好吗?”

  ……

  许峰递给我一杯红茶,热气腾腾。

  一室安静。

  默了会儿,许峰道:“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这点我们能达成共识吗?”

  “不,结束了。我已经出国了,我告别了本科时光,也告别了那所学校,也告别了那个人。”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其实我们都知道,你只是单方面结束了这个故事。你明明没有放下,却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结束了,一遍一遍地进行自我催眠。就好像床上堆了一大叠你和他的照片,你一展被子,将他们全全盖住,过去好似就可以一笔抹杀了。小姐,世界上真的没有忘情水,你逃到英国来,就算逃避开了吗?没用的,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的。人的感情很奇怪的,好似橡皮筋,你越是想逃得远,它将你扯回来的拉力就越大。你现在整夜整夜的失眠,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可是见你之前,我就已经失眠,这并不一定就是原因。”

  “相信我,一百三十四次顾长熙,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他欠了你很多钱。”

  我沉默不语。

  “人念念不忘的因素有很多,爱恨哀怨念皆可有之。你知道你的是什么吗?”

  “爱太低恨太迟怨念太不甘,全盘无法收拾,只好一走了之,于是悲哀地自欺欺人。”

  “没那么夸张吧。”我苦笑。

  “每个人成长的环境都会影响他的性格。你的家庭环境给你留下了阴影。你渴望两情相悦白头到老的爱情,但是很遗憾,原谅我不得不说,你的父母没有给你做出榜样。所以你对感情保守,害怕付出得不到回报。可你偏偏又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师。我知道,国内虽说已经观点开放,但是对于‘师生恋’还是有所顾忌的。听起来有些像飞蛾扑火。所以你的爱很低很卑微,几乎是小心翼翼。也许刚开始你的清醒的,准备扼杀这一段青涩的单恋。你努力过,你坚持过,但是于事无补,你还是沉沦了——这是很正常的,感情不是人能控制住的。若是能控制,那便是佛了。”

  “所以这段感情一开始就不平等了。你在付出,你在渴求回报,慢慢发现顾长熙居然有了反应。你又开始纠结了。纠结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进是退。后来你终于决定破釜沉舟,权且一试。可半路忽然跳出来个程咬金,告诉你是个替身,是个偷取死人爱情的强盗。是的,这真要命,真让人难以接受。换做是我,也一时不能接受。你发现原来顾长熙对你感情的回应是有目的的,他心中还供着一尊活佛,你不过是个祭祀品。特别当你发现,你以为敦煌是属于你和他的圣地,其实却是他缅怀旧情的寄托所,你更难受了,你甚至有一点愤怒。”

  “是的。我很难受。现在想起来还是很难受。”我坦言。

  “这个问题很简单。开头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厄?嗯——你让我想起了他。”我想了想。

  “为什么?”

  “他的眉毛很浓。他的右脸颊,也有个酒窝。”

  “那你会爱上我吗?”

  我无言。

  “你看,因为我和他某些地方的相似,你会注意到我,会留意我,甚至会在不知不觉中给我一些别人没有的特权,可是这能说明什么,你爱我?”

  最后那句话问得很直白,我脸有些微微发烫。

  “这个道理很简单,对不对?但是你知道,这就是机会。时间会养成习惯,习惯会带来依赖。时间会去死皮,也会带来生机。时间一久,你忽然觉得我也不错,说不定也爱上了我。感情就顺理成章了,他一定也跟你解释过,但是你并没有听进去,对吧?”

  我叹了口气。

  “所以最后顾长熙终于和你说明,和你表白,你都不肯接受,不肯原谅他了。你不爱他了吗?不是,除了爱,还有了恨和怨,还有不甘。每个人都爱自己,当你发现自己付出那么多,那么卑微,你觉得不公平不心甘,你很生气.。所以你咬准了这个死理,不肯松口。潜意识中,你觉得自己是被辜负的,被欺骗的,可是事已至此。即便是他在挽回在努力,你也不愿意了,你也想报复对吗?家庭学院,旁人的眼光,让你觉得疲惫。还有你朋友的事,让你觉得对不起你的朋友。你处理不了这一堆事儿,只好逃了,不顾一切地想逃,可是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已经走了。哪怕最后是不了了之,时间也会抚平一切。”我喃喃地道。

  “可是心还在惦念。一个人掩埋,很辛苦吧?之后,你们再没有联系过吗?”

  “没有。我几乎不怎么上qq,本科的同学少有来往,他们也不知道我具体的通讯地址;在英国的几个,联系得也少。”

  隔了会儿,许峰不置可否,道:“好吧。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行吗?”

  我点点头,舒一口气,心中莫名好似顺畅了许多。我抬头跟许峰说“谢谢”,发现他脸上倦意更深。

  “下雨了。”他凝视窗外,又转过头来,微笑着,带着点笃定:“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了!

  嗷嗷嗷~

  写着写着我有点喜欢上这个医生了……

  ps:这张挺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