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兰草堪折(下)
作者:吴骅      更新:2023-07-16 17:42      字数:3398
  谢震慢慢地踱到了三幅作品之前。

  章草其实是由隶书草化而来,横画中遵循了隶书的端严规矩,笔画与字字间却加进了飞丝萦带的圆转如寰灵动委婉。而这三幅作品除了深谙章草之道,字里行间更有一份主人特有的柔韧劲节,绵里藏针。似芝兰香草,馥郁中自有不可折辱的风骨……

  倒是很像他近来遇到的某只狐狸精。这三幅字,他很喜欢。

  “这是谁写的?”他问身旁的导游小姐。

  站在他背后的魏子卿,心头一动,得意地翘起了唇角。

  导游小姐哪儿知道这其中的水深水浅,自然只能按照当初背好的稿子介绍:“先生,这是我们此次书画展投资商的私人藏品。相传是民国一位大军阀家的公子年轻时候的创作。但是因为炮火战乱的洗礼,辗转流到他手中的时候,已经查不到作者姓甚名谁了。只晓得此字的作者,名讳之中有一‘凤’字。”

  谢震挑了下眉梢:“凤?”

  是火凤。魏子卿在心里小小地补充。

  恰在此时,刚刚去付完一笔服用的赵世忠与其副手,擦着一脑门的汗走了进来。看见谢震正端详着那三幅字,心头简直就要哀嚎,却依旧只能上前张罗着要不要买下来。

  魏子卿在心头暗自挑眉——之前那堆不入流的字画,充其量也就花了赵世忠十来万,而他弄出来的这个“民国近代墨宝”,哪儿能就这样便宜了他?魏子卿眼神一瞥,果不其然在墙角看见了监控器,他微微一笑,垂下了左手,贴着裤缝比划了一个“一”。

  一哥要宰,此乃江湖术语。[注]

  监控器那头,坐着啃薯条的韩天麟。

  韩天麟老早就看见了魏子卿和谢震进入了最后这间展厅,他还在筹谋着是否需要和导购小姐沟通沟通,圈拢谢震买字,哪儿料到谢震自己上了钩。那可就别怪他韩胖子手狠了,就算你是晋城第一攻,欺负子卿也不行!

  导购小姐的耳机中,传来了一个紧张腼腆,却故作坚强的男声:“内内个啥!你告诉他们,这三幅字不卖!”

  “不卖?”赵世忠显然是犯了难。

  魏子卿心里凉笑,丝毫不介意再给他讨好谢震的道路上增加一点障碍:“谢大哥,这三幅字里面,您喜欢哪一副?”

  三幅字,第一幅是单单一个“福”字,挂在展厅的正中间。右面的第二幅是一副对联,除却傲骨,更有多新年的祈望,想必是符合今日展会新春的主题,才拿出来展览。唯有第三幅,提得是张九龄关于兰草的《感遇·其一》。

  谢震想也没想,向《感遇》那边抬了抬下颚。

  魏子卿不知为何,心内忽然叹了口气。

  他们两个人,意外默契地没有出言去制止赵世忠与导游小姐的说理。魏子卿是七分看戏三分看人;谢震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态,就不得而知了……

  赵世忠也算是个聪明人——既然将展品挂出来展览,这种一流档次却没什么国手的展会,就很少有真正“不卖”的东西,不卖的原因,只是因为你出的钱不够多而已。等到他将一副字的价格抬到了十万的时候,韩天麟对那个“福”字松了口。

  十万元请我们家子卿的一个“福”,算你上辈子积了德。

  导购小姐更是在工资的诱惑之下,频频强调三幅作品虽然年代不够长,但是风骨到位,又历经战火,小百年的沉淀也是沉淀。小姑娘舌灿莲花,夸得魏子卿都有些耳热——很有培养前途么,不入行还真是可惜了。

  谢震一直站在旁边听着,眼中的笑意却越来越深。“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哪一副。”他侧过头,问魏子卿。

  魏子卿的目光瞬间有些悠远,不知为何,就说了实话:“张九龄的《感遇》。”

  谢震起初有些微讶,旋即神色中晃过一份了然,他回头又端详了第三幅字一会儿,目光渐沉,转过身越过魏子卿,向赵世忠走了过去。赵大老板刚刚用二十二万谈拢了魏子卿的对联——这个类型的展会,一个“民国时期无名军阀少爷”的作品,这个数已经是砸傻子了。完全不懂什么叫艺术的赵老板正在肉痛,瞅见谢震走过来,一句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谢总,第三幅我马上买!”

  魏子卿心头,在那一瞬间,有些跳脱着的爽快。

  下一须臾,谢震却让他惊讶了。

  “不用你。”他又瞥了眼那副字,“写张九龄的《感遇》的那幅,我自己请。”他抬起头,若有似无地盯著了监视器,声音不大却口型清晰:“告诉你家老板,多少钱我都请。”

  监控器那段的韩天麟,被薯条噎住了。

  魏子卿蹙了蹙眉,谢震用了“请”字,而他刚想要对着监控器伸出五根手指。

  谢震扬起了眉梢:“不是谢某钱多装蒜,而是琴心剑胆的风骨,已经举世难寻。不晓得你家老板是谁,但能将这三幅字展览出来,定也存了寻觅知音的意思。所以无论多少钱,我都想交这个朋友。这等好字不应该束之高阁也同样不能露宿风餐。理应……好好爱护。”他冲着导购的姑娘勾起唇角,“小姑娘,问问你家老板,干不干?”

  导购小姐的脸红没红不知道,魏子卿却有一瞬间,耳根滚烫。

  谢震最后以多少钱成交的,魏子卿没有听到,只是谢震拿着那幅画的时候,神色间竟然平添了份霸道的志得意满;望向他的眼神,更见平等尊重。

  直到坐回奥迪上,魏子卿的心情都有些跌宕。

  谢震将车开上了大道。“怎么了?”

  “嗯?”

  “不说话,有心事?”

  “没有……”魏子卿笑了笑,摇摇头。

  “不会是看着赵世忠那老混蛋花钱,你心疼?”谢震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

  魏子卿的脸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调戏了他的混蛋侧过眼,鹰目中七分认真三分狡黠:“还是说,你看到我花了这么多钱买一副你喜欢的字,感动到说不出话?”

  魏子卿心头的恶魔一跳,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小意又搀和了天真:“谢大哥破费了。”

  红灯亮了起来,谢震有闲腾出了手,一把勾住了魏子卿的下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话说得不对。”他的语调缓慢而又带了悠闲,“兰草堪折直须折。”

  魏子卿在那一瞬,心跳有点快。

  绿灯亮了。

  谢震从头至尾都没有解释今天自己为何会来参加这种对他来讲稍显低端的书画展,更提也没提今日赵世忠为何会是此种表现;而魏子卿从头到尾也都没有问,那天赵世忠的谩骂是否出自谢震的手笔。他们都是聪明人,此时无声胜有声。

  答案不解自破。

  魏子卿的心尖,瞬间漫过了点点或许可以称之为“小别扭”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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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先开回了魏子卿住的公寓。

  车停稳的时候,魏子卿低声向谢震道了声谢,想了想又问道:“老板,上来坐坐不?”

  谢震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我还以为你不会主动说这句。”

  魏子卿耸了下肩。

  事到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日赵世忠对他的侮辱绝非谢震之手,既然如此,谢大少又替他出了气,还用“兰草堪折”给足了台阶与面子。想起了某个谈论书画的愉悦早晨,魏子卿索性不矫情地大方接受了。况且即使谢震今天不做这些,为了赵中兴和他父亲的事情,他也得和谢震保持联系。只不过这样一个小插曲,让他没来由地心情好了很多。

  好到足够让魏子卿投桃报李地赏谢大少一顿晚餐。

  魏子卿可是难得下厨,他的厨艺是和他欺诈的师父学得——欺诈想要成功,要和做饭一样色香味俱全,这是他师父的至理名言。而这辈子除了他母亲和他自己,谢震倒还是唯一尝过他手艺的外人。

  也罢,作为最大的金主,特权就特权吧。

  谢震没想到魏子卿的公寓还挺整洁,虽然有些浮灰,但对于男性来说归置的已经算是妥当整齐。卧房布置的尤其舒服,看得出这是个平日里很注重生活的人。床头放着的书籍,则更令谢震有点惊讶,《文心雕龙》和《药膳煲汤》。

  而他兀自转了会儿,突然闻到了厨房中传来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刺啦——”煸炒过的葱花,混合了孜然的酥麻与削薄羊肉的油脂,呛爆出了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谢震闻香而出。

  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了三文鱼金枪鱼和生蚝码出的冷拼,墨兰纹饰淡雅的餐具,碎冰铺底柠檬片装饰。旁边是同款茶碗蒸出的喷香银鱼蒸蛋。而焖烧锅中真在咕嘟的不知是什么滋补的高汤。谢震走过来的时候,魏子卿正在将孜然羊肉转盘,香菜点在了盘子边缘,穿着围裙的魏子卿转过了身。

  谢震突然眯起了眼睛:“……不点根蜡烛?”

  魏子卿扬了扬眉梢:“家常便饭,哪儿来这么多弯弯绕?”

  谢震的神经,在那一瞬间得以放松。他松开了眉宇,忽然觉得忙忙碌碌又没耍心机的“韦青”,和这一桌子好菜,竟给了他家的味道。

  [注]一哥:欺诈行话,意为可以狠宰一刀的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