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见
作者:嗖的一声      更新:2023-07-18 08:57      字数:3084
  五月缠绵的春雨夹杂着柞树清新的嫩叶香气洒遍黄河以北,邙山将北去的雨云拦截在山脉南段。这场雨连连续续下了有半月了,整个洛阳被浸泡在了沉滞阴冷的雨水里。卫莒到卫家的第三个月。

  卫家虽然来了这么个新客,但不管是王氏,还是家族中其他人,显然都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因为就在不久前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王武子受命领兵去迎击石皋,前锋刚一交阵就被杀的大败,溃走江淮。前方战线一触即溃,石皋大军挟胜利之威逼近洛阳,昨日新传来消息,石皋已经攻下了圩坊,离洛阳已经不足百里。又说石皋所过之处,对汉人男女大行屠戮,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而今整个朝廷都是人心惶惶,议论的全是避难之事。

  六月,卫桓自许昌还洛阳,同卫家兄弟共商大计。卫桓向卫氏兄弟们明确传达了越王的态度,洛阳不可守,越王有东归之意。只是越王原本的计划是打败石皋之后迁都往河北,而今战事不利,胜负难定,这个时候往回撤,未免有点逃跑的意思。

  而且朝廷要怎么办,也是个麻烦。越王的心情是舍不下洛阳这一摊,因此到现在还没抉择。

  卫劬听了大哥的话,对皇甫越其人不免更添失望。局势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这位主帅还在犹豫不定。弑君谋篡的事都做了几百件,朝廷谁不知道他的心思?偏偏还要死撑着脸面怕被人说。带着朝廷这么大一堆破坛子破罐,走到哪里都是累赘,又想抓着洛阳,又想抓着河北,可惜这位临海王没有那么长的手臂。若他现在能狠心抛弃这些坛坛罐罐,撤回邺城,那里是他的地盘,石皋必不能及。可惜,这个人早年从河北进京勤王的时候仿佛还有些魄力,自从登上了九鼎,反倒失了英雄气。

  卫桓是始终坚定临海王便是那个国命悬危之际主掌沉浮之人,因此卫劬这话只在心里想,却并不说出口。只听卫桓又说道:“阿劬在维扬,卫璜近日已经到了青州,卫珉在冀州,按越王的打算,届时我也会到冀州去。天下事不管如何变动,咱们兄弟都可互为转圜,也无需忧心太过。那石皋也不见得真能打过来,越王拥数十万之众,将士们个个能征善战,难道还怕他不成几千胡虏不成?”

  卫劬道:“越王自然是不怕的,只是连累豫州并州的百姓遭殃,中原乱象,豺狼虎豹纷出,不知何时才能收场。阿兄以为,国家祸乱至此,越王难道没有责任吗?阿兄可知道石皋这帮人是怎么冒出来的?当年皇甫誊受越王之命出镇并州,以朝廷之名,诱骗当地的胡人到冀州就食,掠卖他们为奴。被掠卖的足有数千人之众。这石皋就是其列,他手下的士兵也都是这一伙人。石皋起兵后便加入了青都王阵营,与越王为仇,还杀了皇甫誊。越王当初为了对付青都王,引胡人骑兵入中原,而今想将他们驱赶出去却难上加难。越王将扰乱天下的罪过推到先前的青都王等四王之上,可天下人谁不清楚,越王同青都王等四王,实际也不过是一丘之貉。”

  卫桓的表情,显然是明白弟弟话中深意的,他叹气道:“咱们都是在越王帐下谋事,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这话不是咱们该说的啊。何况如果连越王都不堪辅佐,放眼天下,还有谁是能堪辅佐的呢?”

  卫劬道:“琅琊王为人风度超群,器深,有雅量,近日也颇得越王信重,阿兄以为如何?”

  卫桓道:“琅琊王既无令名,又素无雅望,我先前从未听说过他,这恐怕不能使天下名士信服。”

  卫劬叹道:“阿兄说的也是。”

  卫桓到洛阳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两个月,本来是旧疾复发,要回家中休养,如今也休养不成,只能在家中留一夜,次日便要往徐州去。他这一趟来也是顺便将妻儿托付给兄弟,若是洛阳出了变故,要有劳兄弟照应好全家老小,卫劬自然答应。

  接着,卫劬将几个孩子都叫过来见过伯父。长子卫琰,次子卫莒,三子卫荦,四子卫荐,五子卫芝,外加两个女孩儿,卫珩和卫郢。卫桓对几位胞侄都十分关切,询问其才德,学业。看到卫莒时他惊讶了一下:“这个孩子怎么长的这样奇怪,竟不像汉人。阿劬,这便是你先前说的那个孩子吗?”

  这话出来,一时在座诸人都十分尴尬,因为卫莒的相貌,的确有点奇怪。你说他不是卫二郎的儿子吧,那模样又的确像,老远看起来,那神态表情,言语气质,分明就是一家父子才能有的相似。你说他是卫二郎的儿子吧,卫二郎和他生母苏氏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怎么生的儿子出来,一副胡人的长相。他有着汉人的黑头发,五官轮廓,但迎着日光仔细一看,那暗紫双目,白皙皮肤,鼻唇形状,分明就是个小杂种,在如今汉人胡人冲突如此激烈的局面,家中平白多了个胡人儿子,让人如何不惊异。

  卫劬一时说不上话。本来以为兄长见到这个儿子会高兴,按理该夸赞几句,哪知兄长如此不待见。卫桓并不纠缠这个问题,问了一句之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八岁的卫荐卫芝身上,卫劬侧眼看着卫莒在一旁十分冷落尴尬,只得轻轻摆了摆手,嘱咐他:

  “你先下去吧,晚上再过来一块吃饭。”

  卫莒脸上没露什么表情,只是轻声答应,恭顺退下,只留得其他兄弟继续同父亲,伯父叙谈。

  卫珩看见卫莒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忙甩开丫鬟的手,小跑着追出去。小娘卫郢怯生生的一直不敢抬头,看到她跑了,连忙惊慌叫道:“大娘,你去哪啊,等等我嘛!”也迈着小脚颠颠儿地追了出去。

  卫珩跑到屋廊下,被小娘拽住了衣角。卫珩气的转身推了她一把,大叫道:“你滚开,别跟着我!”

  小娘委屈的眼泪汪汪,嘤嘤嘤的哭了起来,丫鬟已经跟出来了,搂着卫珩劝道:“大娘,不要打小娘。”又教训小娘:“你自己去玩吧,大娘不喜欢跟你玩,你老缠着她做什么呀,打疼了你又要哭。”

  卫珩凶道:“别缠着我,谁爱陪你,无聊找你妈玩去。”甩下一句,扭头就跑。

  卫莒说不难受是假的,不是单纯的因为卫桓不待见他,而是很多复杂的情绪,最近一直萦绕在他胸间。虽然父亲这些日子待他很好,王氏也没有苛刻他,兄弟们也没有冷落他,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感觉胸中含着一股气。是那种让人喜欢喜欢不上,厌恶不能痛快厌恶,恨又不能痛快恨的憋屈。他对这个家中的一切人都怀着一种深仇大恨,而卫桓的话更是提醒了他,他在卫家是个存在奇怪的异类。

  异类二字,最让他感到不舒服。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身上没有任何异类的气息,怎么就异类?

  他正心中翻江倒海,卫珩从门口进来,三两步快跑着爬上了床,趴在他枕边大叫一声:“哥哥!”

  卫莒听着这个声音,陡然又高兴起来,两手夹住她腰提起来,放在自己肚子上坐着,同时手掌一拍她屁股:“小崽子,跟个虫似的,又干什么来了!”

  卫珩被卫莒在半空抡了个圈,又挨了刺激的一巴掌,夸张的尖声惊笑出来。她本来跟过来是想安慰安慰他,然而来到身边,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卫莒这人,看起来开朗豁达,其实他心里的事是从来不向任何人说的,他性格坚强,心中自有想法,哪怕再苦也不会向人说,更不需要什么安慰。

  卫珩将心中酝酿的话按讷下去,只找了个理由,捏着他领口嘀咕道:“小娘太烦了,动不动就烦我。”

  卫莒笑道:“她烦你就打她,让她离你远点。”

  卫珩低着眼睛装不懂:“可是我打不过她呀。”

  卫莒道:“你一比她高二比她胖,你一屁股都能把我坐死了,你还打不过个小猴子?”

  卫珩听他诋毁自己胖,一屁股能坐死人,抬手捶了他肩膀一下,又道:“我只是长的胖,其实我可弱了。小猴子看着瘦,其实身手可好,力气也大,她的肉都比我紧。我长的软肉,她长的铁疙瘩肉。”

  卫莒捏了捏她身上的肉,的确是绵绵软软的,摸着挺好玩,不禁手痒多摸了几把。他逗卫珩道:“所以说你笨啊,你也吃两碗饭,人家也吃两碗饭,人家就偷偷的长肉,外面长一点,里面藏一点,叫你看不出来,到打架的时候就是比你厉害。你呢,吃多少饭长多少肉,全是肥膘,一点用都不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