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母爱
作者:暗女      更新:2023-07-18 12:27      字数:3994
  狼王老去, 会有新狼取而代之,帝王老去, 会有新帝接其圣位, 只不过, 狼王更替, 老去的狼王尚可苟活, 而人, 却不能。不知应说是人世比丛林更丰瀚, 还是人心比狼心更无止境。

  当一个帝王老去,等待他的,不是寿终正寝, 便是死于非命。人总在半步黄土时渴望长生, 古往今来, 无数明君皆犯过此错,他们不是手刃了亲子, 就是误屠了臣民, 也许他并非十恶不赦, 而是身为一国之君,他必得这样做。

  戴上帝冠的人, 没有一个不无可奈何。

  亦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

  一日寅时,太后从梦魇中乍醒。她额头湿汗, 后背发热, 窗棱外, 日月正在交合, 混沌万象。

  “太后出何事了?”玉帘外,守夜的宫女纷纷问道。

  太后眼球突兀地盯着前方无垠黑暗,一动不动。

  一滴汗顺着手背淌下,打湿在床上。

  “太后?”是女御长之声,动静惊闻了门外人,她亦匆忙赶了过来。

  “别进来。”

  “是。”

  帘外的人不敢上前,乌泱泱的,皆聚在门口,沉默着,像极了潜伏夜树的乌鸦,端得看一桩土葬。

  眼前的阴雾逐渐消散,融化成真实白墙,月光下,那墙惨白得渗人,犹如狼的腹白,牖外斜影落进来,漆黑的,阴悄的,藏爪的,在这上面,狼弓背之状还尚存几分余影,太后怔怔看着它,那挂在墙上的狼,它慢慢随着消失,与梦魇一同隐匿于黑暗。

  但当它消逝,太后的心却忽然空了一般。

  所有的恐惧被沉重覆灭。

  抓不住地处。

  她瞥了一眼手背,只见汗液淌落的地方,留下了浅浅的痕迹,那小小的痕迹,湿在床上,淡如轻烟,这真颇有几分眼熟……对了,好似降世未得几月的襁褓,用那柔软的小身子,落在布锦上,留下一道黄痕,为人母者,再无奈笑着,从里将其抱出,后为其新换巾物。记得每次静静拥着怀中儿时,那股浓奶香,随着肆意抓取青丝的小手,冲劲十足地飘过来,就那一刻,怀胎十月的折腾生怨寻到了所有释怀之理。她原谅了一切。可是,为何这一刻如此短暂?短至她还未获得极悦,那抹心安便随风而逝,望而无踪?

  是有人告诉她,生得女儿并不稳当吗?

  还是其他宫妃皆落皇子,唯自己这个中宫,数年才得一子,还是公主吗?

  她抱着她,突然一切又了无可以原谅的借口。

  她这一生,从庶女出身,小心算计至皇后之位,便从未做过不求回报之举,可唯独,生儿生女是她无法把握的。怀胎之始,身子蓦地多了一个从内索取之人,索取吃食,索取安眠,索取鲜血,索取性命,她怀着它,初次感受怀胎,众六宫皆在盼着她因此胎而死,明面不说,其实背地有多人梦中在咒,她不是不懂。

  一个漫长的等待。

  在先帝不在的日子。

  她只有它可以相伴。

  世人皆道,为母即强,世间无母不溺于亲子。

  可她是吗?

  在它未来之前,她已足够精疲力竭;在它来了之后,她便无心去分看。

  若是皇子就好了……

  她举起怀中襁褓,望着下身,不禁微皱起了眉头。此时襁褓对被拿起来甚是不满,不由得挤着肉脸,最后哇的一声,开始啼哭。那抹香还在,柔软的小手也依旧粉白,只是……她再无心去怜爱了。

  她不是不惜女儿,而是,女儿于皇位而言,根本无用。

  那是一个令她记忆深刻的夜,她平静地放下了自己的女儿,然后披着薄帛,转身朝外走去,将啼哭的襁褓留给了宫女,她选择去召见心腹,商讨日后皇位可该如何是好。

  为了不被争抢皇位,她杀掉了那些宫妃的一个又一个儿子。

  先帝视而不见。

  她便更杀得尽兴,不仅是儿子,还有他们的阿母——

  先帝欲怪罪?别想了,她阿姐的死,先帝可未偿还给她呢,他自当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至那次清宫以后,她开始安分去养公主及太子,庭廊下,她高立于上头,望着花木间稚童来往打闹,手里绣着二人的裘衣,上头是寄托为母心愿的合欢花,她一针一线,带尽仁慈地穿着,无人可质疑她未当好母后,包括她的子女。那立着牌位是谁的?是阿姐和未出世的孩子的;那未立牌位的又是谁?是她死去的第二个孩子的。公主啊公主,古有武后为权杀女,今昔有她为权杀女,过分吗?先帝抱着他们出世的第一个孩子痛哭,道,这便是孽吗?她跟着一同歇斯底里道:“陛下这是在怪妾杀了太多儿子才招报应至自己头上吗?若真有因果孽缘,妾身一定不得好死!陛下不如今日就斩杀了妾吧!让妾随阿姐一起去,反正这世间妾也不愿待了!”

  “你……你……”先帝气得拥着永怀里远闭目的女儿,半晌哆嗦不出一句话,泪水无声滑落,这个帝王满目悲然。

  她也落着泪,决绝望他,只不过,她的泪,背后是坚硬的冷静。“是你的报应,也是我的报应,你不得好死,我也不得好死。”先帝失神搂紧女儿,“后世将会视我为纵容奸妃杀子的昏君,无人在乎你我是何种人,他们只知我们有罪,罪孽深重。”

  “陛下是明君,明君的往事,怎会有罪?”她平静道,“更何况,妾教出来的下一任帝王,绝不会将此事写往史书上。”

  先帝看着她,一言不发。

  后来,即便她年老色衰,先帝再宠于其他人,也不会忘了令宠妃敬于中宫。那浓于血的恨与愧,纠缠在帝王与皇后之间,既无法割舍,亦无法释怀。再然后,本以为是不可再怀之龄,她再得一孕,这一次,依旧是女儿,就连先帝都认为,是逝去的女儿重回家宫。阿父在这,阿母在这,他们从未走远。他们给女儿仍取了同逝去的那位一样的名字,甚至封号,都是一样的。从那时起,她就明白,这个男人,已经被她逼疯了。

  二女儿是怎样在万众相宠中降世的?若爱有承重,那么她兴许不久便夭亡了,因为她的背上——背着她的阿父与阿母,给予她的,真正的天下。可公主不得袭帝位,怎办?无妨,一个妃嫔难产留下了皇子而逝,他交给了她。就让他们一齐治理天下吧,先帝这般道。

  再之后,她欣然发现,自己的贵女,有着极高的天赋,她带着她一同垂帘听政,这个小家伙,不仅从未哭闹,反而听得津津有味。“央儿,渴不渴?”她问。怀中的小女儿皱眉,好似在嫌她相扰,她被冷待,却心中止不住地淌暖,这就是她想要的孩子,这才是她沈玲珑从不甘输的命里应有的孩子!

  卷轴?墨笔?短剑?弓首?珠花?要哪个?方下朝的先帝拿着它们逗起女儿,她则在一旁抱着身子虚弱的太子喂奶,同时笑道:“这么多皆是好物,你让央儿怎么选?”哪知话音刚落,他们的女儿抬起小手,一把顺着珠子扯下了先帝的帝帽。她愣了,他也愣了,他们彼此相看,再看向女儿,然后同时发出惊叹——她站在那里,突然心中泪流满面,这个女儿是上天恩赐于她的,及她的血,取她的命,好似从一出生便告诉她,“阿母,我要成为更甚你之人。”

  先帝亲了女儿一口,胡渣刺得她又皱眉,微微偏身,被冷待,先帝也依旧如她阿母一般。自顾自道:“央儿想要皇冕?好,来日定是个巾帼,后几日是你的五岁诞辰,父皇领你去赏兵,看朝廷万千军马。”

  此话一出,陡然泼了盆水,她冷眼旁观,看着夫君将二女儿的诞辰连算在了大女儿之内。

  这个男人不仅疯了,还疯得彻底。

  当今帝王到底是怎样的疯子!而他的皇后——又是怎样的疯子?

  两个疯子,在某一日,拥有了一个同样有别于常人的女儿。女儿长大后,容色颓气浓重,带着漠世,与一点阴郁,常年不知在思些何事,致使眸下青圈甚重,也不喜多言,和人相视时,总令人感到讨好很吃力,再后来,她道比起每日随母垂帘早朝,不如去用剑弓,感受真正的刀光剑影。不出几日,皇宫林子已不再满足于她日渐飞进的武力,父皇带她去军营,见识真正的动刀舞戗。本以为可这般平安下去,哪知有一日,随侍从在林间玩耍的她的女儿,突然浑身沐血而归,险些将她吓得昏死过去——她的女儿却站在那廊下,带着一丝满足之笑,指着密林深处道,“阿母,父皇派来陪我练剑的那几人皆死了,只不过来往几招便没了气息,可以再换一些人来吗?”这句话成了太后那年多日的梦魇,她千算万算,都未料到,忘了使得她的女儿明白性命之贵。

  这不禁使她一直疑至今,她的女儿,能够懂得,她与先帝,亦是性命珍贵的吗?如若有朝一日,狼王老去,她的女儿,是会留她一命,还是抛之入土?

  那个阴郁得好似只能深藏于暗影,睥睨人世短命的女儿,却忽然有了一个友人,那就是她的侄女——沈淑昭。这二人时常相伴而行,她看到女儿露出一抹淡淡欣色,好似如获至宝,说起来,她是有些妒忌的,不仅在于所有人皆道,这二侄女不仅心性像极了她,连经历都如此!她憎恶相似,正是因为相似,前半生才沦为长姐的一个侧影,让自己在阿母心中,一生都不可取代长姐!所以那个人的丧葬,她绝不会去看一眼的!而且除了这相似之外,便是她总对沈淑昭有种冥冥之感,这个人,会以相同的手段,做和她相同的事——更别提,当今天子,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好性子,比先帝更难以驯服。

  就让一人享嗟来之食?她不会的,不会让他人如愿的。

  她尝过的痛苦,自小因长姐被阿母漠视的痛苦,被口中道只系情于自己的夫君背叛的痛苦,被不得不做那些卑鄙悲哀之事的痛苦,被任何人,任何事,受过的每一分苦难,她都要让别人加倍偿还回来!

  想罢,太后回过神来,才发觉汗痕已消失无踪,伸手抚摸,真的不见了……就像她的孩子,哭哭啼啼需她照顾才可活下来一般,从襁褓到成人,那些为母最引以为傲的日子,从她孩子的独当一面开始,便逐渐失了色,沦为供花榨取的泥土,颓废黯淡,再也不见了。

  为母的意义……

  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老去的狼王,与蓄势待发的强狼。

  傲慢的她,与傲慢的子女之间。

  只剩,生死可选。

  她望向窗外,长宫无尽的夜,千百人的往事,不过一根绳上的乱麻起结,那是历史云烟的结,也是世人情长的结,这情里,除了男女,亦有母情,父情,家情,国情,君臣情,师徒情……人活于世,始终逃不过这些情乱。她承认她并非一个好阿母,可谁能怪她?她闭上眸,感受无数悲哀从心中流淌而过——

  卫央啊卫央,若你是我,你还会这么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