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还是那颗星球。

  还是那颗星球的地下深处。

  还是那个秘密研究所的核心。

  雷王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了, 这也是他消失在大众视野最长的时间。虽然最近虫族女王已经被成功镇压了下来, 他依然没有离开过那个经过加强防护, 或者说加强封闭的实验室，核心区域。

  这天, 雷王的主治医生在为雷王做检查，杜柏就跟在身边。

  发丝里有着一些白发, 脸上的法令纹深刻的男医生说道：“元帅，你的生体机能还在衰退。它的存在，长期夺走里您的养分，掠夺您的精神力，恕我直言，这样下去, 你可能不久于世了。”

  杜柏脖子一酸，将头偏到了一边。即便这个答案他早就知道，亲耳听医生这样说的时候, 他还是觉得很难过。

  雷王的神情很平静，垂下的睫羽挡住黑白色的眼睛，点了一下头, 问道：“还有多久？”

  “如果放它离开……”医生想要说的话被雷王轻描淡写的一眼阻止, “大概也就这一两年了吧。”

  “太短了，他还没有成长起来。”

  雷王眉心微微地蹙着, 他死了无所谓, 可是却解放了虫族女王, 三百年前有自己, 三百年后呢？还有谁能够镇压虫族女王？

  脑海里有个人选，是一个胖乎乎的家伙，那是他见过的人类里精神力最特殊的一个，应该距离进化不远了，说不定可以成为镇压女王的新牢笼。

  “元帅……”杜柏的眼眶湿润，爱笑的脸庞如今布满了阴霾，他的拳头在身侧紧紧地捏着，手背上青筋鼓起，隐隐颤抖。

  雷王看着他，语气淡淡地说道：“没有必要难过，这件事情我们很早前就知道了。精神力再次分割出去，势在必行，至少还能多活几年。不过修竹很可爱，不是吗？他很聪明，看见我第一眼，竟然叫我爸爸，如果不是我还在沉睡，真不想让他离开。杜柏，把他接回来吧，安排在身边，按照他的兴趣发展，不要太拘束他。还有……天勋，那孩子可能不会答应你，你告诉他，雷家需要他，第一军团也需要他，他必须回来。”

  杜柏受不了雷王交代后事的语气，眼泪险些掉下来。

  雷王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除非必要的交代，他更喜欢安静的独处。但是今天被告知了寿命大限之后，他发现自己有太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安排，雷家的，第一军团的，尤其是那三个人，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他几乎没有照顾过他们，可是临死前，最牵挂的却是他们。

  雷王说：“天勋一直恨我，明明当初那么粘我的一个孩子，却选择了距离我最远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我想要亲眼见见他……”

  “我一定会让勋少爷回来了。”杜柏这样说着。

  杜柏还很年轻，比天勋还要小一些，所以当年的事情，他也只是听雷王的上一任秘书官说的。

  他的前辈这样告诉他。

  雷家是一个存在了上万年的大家族，从古源时代就存在的家族，在大迁徙时期，就有一艘名为雷氏的诺亚方舟。雷氏的家族成员保护着华夏人类的火种，在宇宙中漂流了四百年，才终于找到合适的星球，完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护航任务。

  当初，华夏一共有两艘星船落在那颗星球上，落地生根，开枝散叶。雷家自愿成为守护者，夏氏则成为了皇族。转眼千年，在夏皇的率领下，华夏人类克服了地域的陌生，甚至开始探索新的星球，征服原住民，抵抗侵略者，最终发展成了宇宙最大的国家。

  雷家一直掌管兵权，每一任的家主都叫雷王，甚至拥有可以斩杀皇族，立地成王的权利。

  可笑的是，一直没有这样做过的雷家，却怀璧其罪地成为了夏氏王朝的眼中钉。在之后上千年的时间，这两大古姓不知道经历了何种残酷的倾轧争斗，最终雷家妥协，只执掌第一军团，而夏帝则另外建设四个军团，制衡雷家。

  在这个过程里，雷家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外界说法不一。唯一能够确认的是，第一军团是华夏最强大的军团，却是雷家的私军。除了那一任的雷王，哪怕是夏帝，都无法调动第一军团的一兵一卒。

  雷家人的势力很强，能力更是得天独厚，天生精神力天生就比普通宇宙人类高。然而这样的能力，对于还没有研究出真正精神力使用方法的雷家而言，却是收割生命最可怕的大刀。雷家人除了家主外，基本都很短命，那些雷家族人的使命就像是为了繁衍后代一样，基本百岁以内都会死于精神暴动。家主可以动用一个秘法，代价很大，勉强可以活得和普通人一样，独自品尝失去亲人的痛苦。也正是因为这种随时会灭绝的现象，让雷家在夏帝的警惕中，艰难的延续至今。

  这一任的雷家人口稀少的已经达到了极致，加上雷王，也不过三个人而已，也苦苦挣扎在生死线上，说不定哪一天精神风暴来临，即便是古源曲也无法救命。

  或许是亲人太少的原因，或许是雷家需要传承的原因，在三百年前，雷王复活了他已经长眠了将近四百年的亲弟弟，被称为雷氏历史以来，精神力最强大的婴儿。出生时便伴随精神风暴，在自爆前一刻，被急冻冰封了四百年，通过雷王切割下来的一半精神力，成功复活。

  思路蔓延到了这里，杜柏弥满的泪水的双眼充满哀戚地看着雷王，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下一个需要效忠的元帅会是谁了。

  雷氏的精神将会永远薪火相传，第一军团依旧是最强大的镇国杀器，然而雷王却已经换了。

  突然间，竟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悲哀。

  雷王还在继续说着：“除了勋，还有王晔，他是最好的封印，女王不能出来，否则人类就会灭亡。”

  “可是……”杜柏蹙眉，“他的能力还远远不够。”

  “生命最后的时间，我会带他去生命古树那里，完成最后的交接。”

  杜柏回忆那个胖子的长相，再想想他的年纪，总觉得心里够踏实：“没有别的人选了吗？我可以促成一场古源曲大赛，或许可以发现更有用的人才。”

  “如果有……就不会现在才发现一个王晔了。”

  杜柏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在可怜那个胖子，成为封印的痛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胖子甚至还没到三十岁，却要承担这样的责任，让他想起了那个总是写信来寻找兄弟的男孩儿，明明还是玩耍的年纪，为什么要背负那么多，那么沉重的东西。

  “那是他的使命……”说出这句话的雷王显得过于的冷酷无情，为了全人类，他连自己都可以牺牲，更何况是其他人。

  还想要再说什么的杜柏发现雷王突然脸色一变，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从口中呼出，抱着脑袋就躺在床上，蜷起了身子。

  “元帅！元帅！”杜柏吓得瞳孔收缩。

  在门口等候的医生听见呼喊又冲了进来，试图检查雷王，却发现无处下手。雷王将自己蜷成一个球，浑身肌肉紧绷，充满了攻击性，额头的青筋鼓起，紧闭的眼睛猛地张开，黑色的眼球里有绿芒一闪而过，紧接着白色的眼仁部分就充满了血丝。这一刻，外表看起来冷清俊逸的元帅，面孔变得无比的狰狞，脸颊甚至短短的时间内都凹陷了下去，就好似能量被吸收了一样，头部瘦的几乎可以勾勒出颅骨的形状。

  “怎么回事？是女王吗？女王又醒了？”

  “不，不是吧……”医生不确定地回答着，如果是女王苏醒，可怕的精神力攻击会直接将他爆成肉泥，他却没有害怕的感觉，面对这位可敬的元帅，他愿意牺牲所有，去换回元帅大人的健康。

  “那为什么？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了？”杜柏回忆着，却找不到发病的理由，眼看着元帅这么痛苦，他更情愿承受痛苦的人是自己。

  雷王觉得头痛欲裂，就像是有个钻头在自己的颅骨上钻着一样，恨不得将颅骨掰开成两半，搅动他的脑浆。

  本来已经平静的精神之海，在这样的剧痛下，开始动荡，像是有风暴正在酝酿。而且速度很快，就达到了一期暴动的程度，紧接着精神之海上就出现了精神风暴的雏形。

  风暴来得太突然了，尤其是在他刚刚分割了精神力不久，本来不应该现在爆发的，毫无预兆的结果，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眨眼的功夫，一个龙卷风就形成了。

  雷王甚至有种感觉，自己可能今天会死在这里。

  太快了，这样太快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求求了，谁都可以，帮我把风暴镇压下去吧。虫族女王的封印还没有解决，雷家的下一代家主还没有回归，第一军团可能会群龙无首被夏帝吞并，这么多的事情，再给我一点时间吧，让我再坚持下去，哪怕一年都可以！

  求求……

  就在所有人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里，完全是由一道道晶莹的绿色丝线，构成的一道道宛如蜘蛛网一般的精神物体，无处不在。此刻那绿色的丝线上突然有一抹亮光从远到近，雷霆一般，好似眨眼的功夫，就从宇宙的这边到了这边，然后轻松的没入到了雷王的头部。

  只见，雷王的脑海里突然绿芒大作，所有的龙卷风像是遇见了太阳的雪一般，纷纷融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刚刚还疯狂发作的精神之海，顿时平静的犹如镜面一样，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谢谢生命之主。”回过神来的雷王，疲惫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精神之海上空的绿色光芒还在游走，仿佛在说不客气。

  雷王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我感觉有什么联系中断了，是勋吗？是他吧？他斩断了和我的联系？这样做，他还活着吗？”

  绿色的光芒没有回答他，最后一点的力量用尽，缓缓散去。

  在床上痛苦挣扎的雷王突然平静了下来，脸色也很快地恢复了正常，医生一脸诧异，杜柏小声喊道：“元帅？”

  雷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露出了一白一黑的双色眼珠，沙哑地命令道：“联系勋，要现在要见到他，马上，现在！”

  “是！”没有问为什么，命令高于一切，哪怕担心雷王突然到来的痛苦，杜柏还是转身去联系天勋。

  医生想要检查雷王，却被雷王挥开，示意他离开。

  雷王想着自己断掉的那根精神联系，心情糟糕透了，已经很多年了，他的情绪没有过这么大的波动了。

  雷家的血脉太少了，只有雷王可以勉强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都是因为雷家曾经得到了生命之主的帮助。那是来自于高等位面的技术。可以对精神力进行切割手术，花费巨大的代价，将精神力安置在一些特殊的躯壳里。

  最开始是放在雷家死于精神暴动的人的身体，后来就变成了人造生命。

  那些被装入了精神力的那些载体，都一直处于长期休眠的状态下，也就是说是纯粹的容器，就像个花瓶一样，没有丝毫用处。这样的做法，能够最大的保证雷王的权利和唯一性。

  杜柏还没有联系上天勋，雷王扶着床甚至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艰难地走到窗户边上，看着试图联系上天勋的杜柏。

  他不是一个喜欢思考太多的人，天生性格就过于冷漠，自从封印了虫族女王后，他更不喜欢被太多的情绪干扰。对于普通人而言，失去父母可能像是天塌下来一样的痛苦，在他心里也不过就是抬个眉的程度。或许是没痛到自己的身上吧，他牵挂的人实在太少了，如今就只剩下那一个了。

  在他才成为家主后，第一次的精神风暴终于来临，为了延长寿命，他必须要将多余的精神力切割，封入到容器里。然而，雷家人真的太少了，雷氏血脉的强大，哪怕是通过胚胎工程，也几乎无法完成孕育。首次要进行精神力切割的自己，或许是想要一个孩子，想要感受亲情的原因，他没有选择人造生命，而是选择了他还是婴儿的弟弟。

  一直悉心照顾，直到孩子长大，他们亦兄亦父的关系都非常的融洽。

  可惜在那个时候，他做了一个此生最错误的决定。为了保护弟弟，保护雷家的火苗，同时也为了解决第一军团的困境。他给了那孩子数不清的星币和武器，却将他送到了偏僻的星球上，让他成为了自己的影子，为他走私、劫持、剪除异党，让那单纯的孩子双手染上了鲜血。

  那个孩子，就是如今的海盗教父，红星之主，天勋。

  时间过去的越是长，雷王越是后悔，可是伤害已经造成，天勋对他的情感里，除了恨，再也没有其他的感情。

  可是在他心里，那是他唯一的牵挂。

  他在心里痛苦的大叫，为什么要急着脱离我？我死了，我会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你，雷家、第一军团，还有我精神力，只要你好好的活着，你可以得到所有！为什么要这么急，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其实他是知道答案的，那孩子恨透了被自己左右的生命，他唯一想要的，只有自由。

  而自由，偏偏是自己最无法给他的。

  雷家、第一军团，这些他无法交给别人，只能交给那孩子。

  却会成为那孩子最大的枷锁。

  ……

  在华夏电视台，正接受采访的阎朗，在这一刻，突然眉心一蹙，脸上突然出现了很痛苦的表情。但是还没等他完全倒下，一道肉眼看不见的绿芒进入到了他的脑海里，将他即将爆发的精神风暴完全压制住了。

  “阎朗，您不舒服吗？”

  “没什么。”阎朗若有所思，眉心微微蹙着，接下来的采访难得的心不在焉。

  ……

  同时，在诛漓的体内，驾驶室里，站在王晔身边，用复杂的表情看着天勋的小竹子，在那一瞬间，身体一晃，也坐在了地上。在生与死的挣扎中，他的手朝着王晔伸出，眼中充满了眷恋，然而背对着他的王晔并没有看见他伸出的手，于是那渐渐绝望的眼中，生出的是一抹委屈。

  但是很快，他没有绝望很久，一抹绿芒出现，并且镇压了他的精神之海，濒临爆发的精神之海重新恢复平静，死里逃生。

  小竹子一咕噜坐起了身，不可思议地摸着自己的脑袋，看了看王晔，又看向天勋。

  天勋，还昏迷着。

  ……

  红色的龙卷风被完全的切割成了两半，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就好像被戳破的气泡一样，整个世界轰然破灭。

  什么叫做破灭？

  就是完全不存在了。

  整个精神世界一阵扭曲，那汹涌澎湃的精神之海，那连接天地间的红色龙卷风，瞬间就像是海市蜃楼一样，不见了。

  他来到了一个灰色的，寂静的世界。

  继而。

  王晔感受到的是一种冰冷的死寂，就像来到了墓星上，寂静的连风都是多余了，空气里弥满着腐朽和悲伤的味道，天色暗沉的，好似压在胸口上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片充满了灰色物质的空间，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尽头，王晔想要撤离自己的意识时，却发现退路也没了。

  他迷失在了这片灰色的空间里。

  这是什么？

  王晔很紧张，想要离开，却做不到，他开始在灰色的物质里游走，并且试着接触这些物质，却发现这些灰色的物质就像一个个死物一样，充满了晦涩的能量，只是漂浮着，没有尽头。

  难道，永远出不去了？

  王晔对精神力了解的实在有限，为了离开这里，他必须得想办法，站着等待永远是最被动了，王晔决定到处走走。

  灰色的空间究竟有多大，王晔不清楚，他只能寻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

  一直走，一直走……

  精神世界的时间是诡异的，王晔总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可是一回头，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只走了一秒钟的时间，混乱的时间线被随意地玩弄，一会长一会短，所谓的心里计数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用处。

  王晔很快明白了这个空间的特殊，干脆放弃了小心翼翼地态度。

  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还在天勋的精神世界里，或许斩断那个红色龙卷风的自己，不经意间打开了某个隐秘的门，来到了另外一层世界。或许这就是最核心的世界，或许不是。他必须要找到离开这里的关键。

  很快，王晔知道了答案。

  无论谁，在一片灰色的世界里，发现了一个红色的一人高的球体，而且还收缩着，好像心脏一样的物体，都会知道这就是关键所在了。

  王晔小心地走到红色球体前，围着它走了一圈。红色的球体严丝合缝的就是一个整体，而且这种心脏般收缩的感觉，总感觉里面似乎孕育着什么一样。

  谨慎的。

  运用自己的精神力。

  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这个红色球体。

  一瞬间，接触的位置就像是活了一样，迅速的融化，顺着他的精神力猛地蔓延而来。王晔吓得往后逃离却做不到，他被那红色物质吸绞着，恐怖的力气将他往球体里拉，就如同巨兽张开的大嘴一样，他大力挣扎着，却依旧被对方一口吞下。

  世界骤然变得一片血红。

  他挣扎着，发出惨烈的叫声，不过很快，他平静了下来。

  这些血红并没有伤害他，他被这些红色的物质吸绞进来后，仿佛至身一个温暖的水里，那些水在他的身上流淌而过，像是拥抱，又像是抚摸，温柔的力度，就像是一种深沉的感情，引而不发，将他团团呵护。

  王晔这一瞬间，突然有种明悟，这就是天勋对他的感情，很温柔的，一种眷恋。

  心口酸酸的，天勋从未说过一句我喜欢你，但是却温柔地陪伴了他四个月，收敛自己身上所有的尖刺，那怕再疲惫要来到他的身边，与他同眠。

  长久以来的质疑，那些竖起的高墙，好像在这瞬间土崩瓦解，他知道这个男人，是真正的喜欢自己。

  然后，他就在这红色的世界里，看见了漂浮在红色的液体里，静静沉睡的天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