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谷和洋芋
作者:妖妖不惑      更新:2023-07-20 11:03      字数:3794
  八月下旬,杨家的苞谷比别人家提早一月开始收获,这也意味着杨家提前进入了秋收。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大院的众人都纷纷起身,百多人的目标全都是苞谷地,从早上六点开始一直忙到九十点钟太阳转热为止。

  杨茂德也早早就换上了厚实的布衣长裤带上草帽,往年杨家三个小姐是不参与秋收活动的,但今年也早早就换上利索的旧衣准备去大厨房帮忙,就连杨老爹也收拾利索拄了拐棍往苞谷地那边溜达去了。阿祖也利索的换了细棉的短衣和黑裤,她要和茂梅搭手烧火。

  杨家秋收的时候三顿饭都是扎实的干饭,虽然是白米掺了粗苞谷糁子,而且是苞谷多白米少,但也比平日的苞谷糊糊经饿哩。田二婶带着妇人们去菜园子砍了菜回来,一筐筐堆放在屋檐下才下了地,这清洗的工作就由杨家的三个小姐妹带着林子、竹子还有冬儿几个女娃来完成。

  “认真洗,莫跟二顺嫂子一样,回头招人说哩。”林子比妹妹竹子细心,见到一根黄瓜上泥点子被搓开,还挂着浑浊的污水,便瞪了她一眼从筐里拿出来重洗。

  竹子吐吐舌头:“又背着说二顺嫂子,看我回头遇到了告诉她。”

  林子笑着用湿漉漉的手摸了一把竹子的脸:“你说去,二顺嫂子做事不细致但是利索哩?一早上能割三筐子猪草,你倒是学学人家的长处。”

  茂菊跟二顺家媳妇不熟,便问有什么事。

  冬儿笑着接口说道:“二顺嫂子头年进门的时候,被分了秋收的时候在大厨房烧锅,黄豆奶奶引小炉儿问她要了一碗小糊炭子,结果她把灶上装的一碗腌地牯牛儿倒小炉里,又把一碗糊炭子端到桌上去了。”

  茂梅听了也笑,小糊炭子是延烧殆尽的小块柴火,用小坛子憋熄用来引火用的,而地牯牛是一种野生的洋姜腌制过后黑漆漆一小块一小块的,别说两个从外表看来是有些像:“哎哟,看起来像,但是她没闻到味道?腌牯牛儿香着哩。”

  “可不是?”林子把簸箕里的新鲜豇豆清洗干净利索的理出一把,用手一拧便从上面扭下来一段,三两下一把长豇豆便成了一指长的均匀小截:“后来黄婶子再腌牯牛儿,都记得往里头放辣椒,这有红色的辣椒皮子总不会看错了吧?”

  说起黄婶子人群的气氛静了一下,然后又接着笑开了。

  光是一顿早饭就做了鸡蛋炒黄瓜,泡蒜闷豇豆,腊肉烧茄子,油焖冬瓜和炒枸杞苗、炒苦瓜片,还烧了鸡蛋甩袖汤。田二婶比黄婶子烧菜细致,茂兰拿出来的一块两斤的腊肉,她细细的靠出油把肉渣捞出来,除了茄子里放了一些,其它的菜也都是用了些荤油,却显得分外的浓香。

  “这油渣子留着中午和晚上烧菜,一天就吃二斤肉,光收苞谷这十来天就要吃不少哩。”田二婶又从去年的老泡菜缸里拣出几个朝天椒细细的切碎,拌上蒜蓉又浇上醋,然后铺洒在一碗切成小块的松花蛋上。

  “今年比往年宽裕些,缸里还腌了几十斤野猪肉,都留到收稻点麦,这陈腊肉现在多放些莫事。”茂兰又指了指悬挂在墙壁竹竿上的腊肉,黄色的皮油和暗红的瘦肉,都是去年腌制的,要是再放过夏就有点犯沙还容易长虫。

  阿祖听着有些无语,两斤肉分三顿而且还是百十口子吃的,这也算宽裕吗?但确实是比起平日里苞谷糊糊就咸菜强一些。

  等到太阳高挂热浪袭人的时候,田地里的老老少少才收工回来。男人们背着掰下来的苞谷棒子,青黄色的皮儿,红褐色的穗子,带着涩涩的香气,女人们大多挑着捆扎好的苞谷杆子,前一堆后一堆比自己都要高,走起来一步三晃。这苞谷杆子被整齐立放在院坝边,像筑起一道绿色的围墙,半大小子们追赶着穿梭其中,偶尔碰倒了引来旁边大人的呵斥声。

  阿祖用脸盆装了水端给杨茂德洗洗,平日里有些清冷的男人像是吸收了太阳的光与热显得分外有生气,额头鬓角流淌着汗珠,上衣汗湿隐隐透出肌肉的轮廓,只是一双白皙的手伸出来,才看到上面布满了细细的伤痕,深深浅浅有些还带着凝固的血丝。

  “要不要上药?”阿祖用手碰了碰水洗后微微发白的口子,露出里面粉红的嫩肉:“这是怎么弄的?”

  杨茂德抽回手:“莫啥,苞谷叶子割得,头两天就这样,等过几天皮磨粗了就不会破口子。”

  “那流血的伤口还是上点药吧,我去拿。”阿祖站起身,就看到一旁的杨老爹探头看了看。

  “那用那么麻烦?”杨老爹不在意的撇撇嘴,伸手从旁边一个老汉的腰间抽了旱烟杆,拧掉烟嘴把烟杆甩一甩,然后就见里面有流淌出来的黄褐色的烟油,涂抹在杨茂德手背的伤口处:“我看你就是事情做少了,手上茧子都养不出来。”

  说完显摆一样的伸了自己的手掌,阿祖见到粗大变形的手指关节,手掌里破碎掉掌纹的伤痕和老茧,杨老爹已经有七八年都没有下地了,但一双操劳过的大手依旧没有养好,这双手除了手背比较白,真看不出是一双地主的手。

  “你现在把油坊的事情都甩给田娃子两兄弟做,老子当年从炒料到榨油那是样样都上得手的,就是送油的大缸也抬过。”杨老爹用鄙视的神情看着儿子:“你刚刚从地里回来一背兜苞谷都背不动,老子当年交秋收税的时候,一担子两百斤的苞谷米子挑到三星场上,一路都不用歇气。”

  杨茂德用毛巾擦洗完脸露出淡淡笑容,他自己也知道被烟土伤了身体,这次戒烟后还没有养起来,往年一背兜苞谷棒子也就七八十斤他单手都提得动,但是现在却背不起来。

  “年轻时候挣命,老了花钱养病。”茂兰端着菜路过时候白了自己老爹一眼:“你得意得很哟?”

  杨老爹立马露出讪讪的神情,这两句话是杨老太在世的时候常说的,他也知道自己比不得大哥脑子灵光,人又圆滑。从娶了大家闺秀的媳妇儿,他就力求不让赵家看低了自家堂客,真的是挣了命一样的去扩展杨家的家业,那时候常常想就算累死了,也要让自家人出去被人高看一眼。

  但他没读懂杨老太的心思,也从来不明白为啥她嫁过来就再不肯回娘家看看,连亲妹妹嫁了杨县长也从不去走动。连年轻时候挣命,老了花钱养病,这样嘲讽的话背后隐藏的淡淡关心,他也没有看明白。直到最后她带着没出世的老五先走了,杨老爹才有些知道忙又忙,等你发现忙到头莫人要你忙的结果时,再忙也莫啥意思了。

  九点多吃早饭,吃过饭以后男人们清理了筐子这回要去洋芋地里,红苕还得等十来天,但是洋芋已经能挖了。从菜园子地往下涧走,在树林子掩映下有开垦出来的小块的田地,没有足一亩的零零碎碎也不肥沃,握着青色带有红筋的洋芋杆子一提溜,便扯出一串浅黄的洋芋蛋子,大的有拳头大小,更多的像是母鸡肚子里还在孕育的软蛋,大大小小滚了一地。

  把锄头打横在土里勾刨,遗落在土下的洋芋不断被翻出来。“今年的洋芋不行哩,雨水少个头就小。”挖洋芋的汉子叹口气仰头看看天上的日头,雨水充足田里的土就会比较松软,这样洋芋和红薯才能长得更大个儿。

  山坡上的田地浇灌困难,平日里主要还是靠雨水,只有开始结洋芋的时候浇过一回粪水,要想平日里把地头浇湿费老大功夫哩。

  “雨水少苞谷才长得好,这啥事有好就有坏,便宜能把你一个都占完了?”旁边的男子呸了口水在手心,继续刨洋芋:“要我说啊,就该在梁上挖堰塘,走个曲沟下来这一边子也能吃到点水。”

  “容易的?”田老大和李二顺合力把一筐子洋芋抬到田边,李二顺喘口气才说:“豁子口上本来就有个天坑,那边的佃户来说了想挖深些弄个堰塘出来,挖了三年了,现在就比原来大了一圈。”

  那豁子口的山梁也是属于杨家的,佃户想要动土也要先经过杨茂德的允许,李大顺蹲在地上收拢洋芋叶子,抖掉上面的泥土,这是能用来喂猪的:“也不是这么个事,说是三年,那豁子口上才几家佃户?七户?八户?能有好多劳力?再说,就是大了一圈,那攒的水也该够他们使了。”

  “我们后山梁上也有水塘子,大院里头吃的山水不就是从哪里引下来的?”李二顺说着用眼神询问田老大。

  “后山你就莫想了。”田老大摇头:“那是老杨家的根子,你看院后头的坡上那些老树?都是百年以上的,老太爷要是想开出田,这后边一溜子就能开出七八十亩。”

  “前堰塘的水也就够菜园子使,这往下涧去的田都废了,靠天养,有肥莫水也是空话。”李大顺叹息,这一边半山和对面半坡的田地种出来的洋芋和红苕,也是他们日常重要的口粮,挖了洋芋和红苕再点种上萝卜冬日头喂猪。春日头缺水得厉害,所以基本上收了萝卜就会空着到第二年春末再次种植洋芋和红苕。

  吃过饭又休息片刻的杨茂德也到了田里,听到李大顺他们的议论他也很无奈,这灌溉难的问题可不是翻农书就能解决的,除非哪本书上写了如何让水往高处流,而且就算从下涧弄水上来,春日头下涧里的水可也是会断流的。

  除非,用炸药在嘴子头下涧水的源头处,炸出个囤水的大塘来,要知道下涧头全是大块大块硬度惊人的青石,除了炸药靠人工根本开凿不出堰塘。杨茂德想着便盯了嘴子头的方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日头正午天气更加闷热,但幸亏这小块小块的田地都围在树荫下头,偶尔一阵穿山风过后还能送来些凉意。

  被抬回院子的新鲜洋芋圆滚滚堆成一座小山,妇人们端着小凳子围坐在边上,大个的被丢到一个筐里这是要窖藏的,个小的或是破皮损坏的挑出来放进簸箕里,洗刮出来准备炖腊猪脚杆。午饭是下午三点的时候,吃了午饭稍微歇了歇,等五点日头开始偏西,又全体出动继续去收苞谷,等天色黑透已经是晚上□□点钟才开始吃晚饭。

  炖的软烂的黄豆和新鲜洋芋,混合着肉汤的浓香搅拌着米饭,一人一海碗吃得肚儿滚圆,还不能睡觉哩,围着苞谷堆子要把苞谷皮扒掉,留几片结实的叶子打个结两个绑一起往绳上一搭,就可以等它晒干然后搓苞谷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