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風字壹號      更新:2023-07-20 15:32      字数:6167
  展光照被拖到离审讯室不远的监牢,监牢不大,走廊全长不到五十米,其昏暗的照明愈发加重了空气中蔓延着的血腥气。

  展光照垂着头,血从额头流出,滴了一路。

  “用不用给他包一下,别死过去了。”

  另一人提起展光照脑袋瞧了瞧:“嗯。”

  展光照迷迷糊糊听着,他余光打量了押送他的二人,没有配#枪,腰间悬挂警棍,其中一人携带钥匙。

  他被押到一件狭窄的单人牢房,全封闭的铁门嗡地打开,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进入牢房,趁二人掩鼻嫌弃,地上一直“半死不活”的展光照扯下左侧人腰间警棍,起身狠劈了右边毫无防备的押送兵,复回身一肘顶翻正准备吹哨子报信的另一人,一记警棍补上,那人也没了动静。展光照虚掩了牢房门,一会儿,他已擦干脸上血迹,换了押送兵的衣服。锁好门,他挂着警棍平静走到牢区大门。

  “怎么就你一个,另一个呢?”门边端着手提机#枪的看守问道。

  “里面看着呢,犯人流血过多,怕是不行了,得去请示典狱长。”展光照漫不经心答道。

  看守开门放行,展光照信步出了牢区,眼前有两条路可选,按照记忆,向左的路拐个弯便是审讯室,隐约能听到有人说话。展光照轻手轻脚向右侧路口走了过去。

  右侧确是出口无误,但门廊中央负手立着一个人,这令展光照不禁倒吸口凉气。

  “你有事要向我请示?”浑浊的光铺洒在他深色的帽檐上,阴影遮了大半张脸。

  冰冷的话沿空旷的走道传来,令展光照有些不寒而栗,在前线拼过命的他很少畏惧什么,但这次,面对此人,来自心底的战栗情不自禁涌了上来。他强迫自己镇定,自己只有警棍,而对方腰间挂着配#枪,尽管是不起眼的警用左轮。

  “是的,典狱长。”他努力让回答听起来自然,同时向对方面前移动。

  典狱长依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处,展光照判别不出自己是否已被看穿。“是这样……”距离两米左右,他抽出警棍迅雷般抡过去,这个距离,拔#枪是来不及的。

  典狱长反应速度极快,侧身让开,他没有掏#枪,只是左手抓住展光照衣领,右膝迎上前去,猛力顶在对方腹部。

  展光照冲得太猛,根本来不及闪躲。眼前的金星和直钻天灵盖的剧痛告诉他,寻常的招数对眼前这个人没用。

  屋内的人闻声赶来,后路已绝,展光照右手揽住典狱长的腰,另一只手去抓那把警用左轮,只要枪#口顶上这家伙的脑袋,就有办法脱身了。

  “典狱长!”队长一脸惊讶,握着枪犹豫着该不该开#枪。见典狱长没理他,只得叫身边人都放下枪,“注意啦,抓活的!”

  典狱长并不好对付,展光照奋力扯着他,头上的血又流了下来,染湿大半顶帽子。

  僵持间,典狱长抬起胳膊,手肘直捣展光照脊柱,同时膝盖配合。两处关节夹击下,展光照闷哼一声,身体软了下来。

  “典狱长,我们也没想到他这么急着跑啊。”队长苍白地辩解着。

  典狱长仿佛没听到他说话,瞟了眼地上的展光照冷漠离开,只扔下句:“你看着办。”

  8月26日,晴,08时整,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永兴县治安团附属监狱破旧的楼前,典狱长悠然下车,擦过向他敬礼的守卫径直进入楼内。

  由于队长吃早饭,刑讯室的鞭声和惨呼暂告一段落。

  典狱长踏进刑讯室,展光照被牢牢捆在刑架上,身上衣衫已被抽得稀烂,此刻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刑架下方滩着未干的血迹,想必是用刑滴落积累而成。典狱长扫视满屋狼藉,不得不承认那个有些饭桶的治安队长在刑讯方面还是有点可取之处,虽然只有一点。

  “不知典狱长驾到,卑职有失远迎。”队长搜肠刮肚地找到几个斯文词。

  “招了吗?”

  “这小子,死鸭子嘴硬,翻来覆去收拾了好几遍,除了叫唤就是不招!”队长涨着猪肝脸气道。“换平时,三个小时一准松口。”

  典狱长面无表情,既没有对队长的责备,也没有对犯人的愤怒。“电话。”

  “是。”队长连连点头,招了招手叫下边赶紧去办。

  牵好了线,典狱长拨了组号码,电话接通。“是我,你过来一趟。”

  他来到依旧在刑架上滴血的展光照面前,伸手撕开其破碎的衣服,伤痕叠覆的前胸一览无余。他摘下手套,伸手戳了戳其右胸侧部一条较其他地方暗一些的皮肤。“看得出,你是个经常使#枪的。不过,既然你拒绝了王队长,就等同于向我发起挑战。”

  典狱长的撕扯和触摸牵动伤口,这足以使展光照从昏迷转醒。

  “我没有王队长那么好的耐心,愿意花五个小时的时间来开导一个打伤守卫、逃狱未遂、有奸细嫌疑的犯人。”典狱长带好手套,摩挲着挂在墙上的刑具。“这里在建国后才改建成监狱,能用的花样不多,但前朝留下的还是不少,我很遗憾它们不能伺候好你。”他扳起展光照的脸冰冷看着:“相对于软磨硬泡,我更追求效率,你听懂了吗?”

  展光照侧过脸,狠狠将他的手甩开。

  上午08时33分,依旧是附属监狱楼前,刘科长的黑框眼镜及和善的脸与众武夫形成极大反差,他提着只不大的箱子,朝院里迎着他的治安队长微笑点头算做打了招呼,快步来到典狱长处:“督察有何吩咐?”

  典狱长拇指点了点身后,刘科长便顺从地跟着他进了刑讯室。

  刑讯室已被简单收拾一番,刘科长锁好门,典狱长已拉了椅子坐下,对面坐着固定好四肢的犯人展光照。

  刘科长打开箱子,整齐的医用器械赫然在目。他简要查看了展光照的身体情况,“失血过多,身体情况很差,建议少量使用np9635试剂。若药力太猛,怕他经受不住。”

  典狱长点头。刘科长打开不锈钢盒子,小心取出两支1ml的安瓿瓶,用针管吸尽其中透明药剂,缓步走到展光照面前。针尖刺入臂弯,药剂尽数注入其体内。

  展光照默默看着他一系列行动,他无力反抗,只得咬紧牙关继续支撑。过了约五分钟,他开始觉得胸闷,胃部翻江倒海地抽搐,一阵干呕,他觉得体内的脏器在移位——全部随着呕吐感而上下爬窜。

  见犯人面白如纸,浑身开始不自觉的颤抖和难过的挣扎,刘科长翻腕看了手表,十分钟。

  典狱长安静坐着,帽檐下的脸阴晴不明。

  展光照靠着椅背,扭曲的身体令两只手腕被捆缚的牛皮带磨得脱皮。

  二十分钟。

  刘科长温和对熬得生不如死的展光照道:“这剂药的最长作用时间是两个小时,你可想清楚,别死扛了,从没人扛到过药效自己消失。”

  展光照专注于重喘和忍耐,汗如雨下的他没有说话的空闲。

  四十分钟,典狱长已安然抽完了两支烟,刘科长不抽烟,只在展光照变得昏沉的时候将他弄醒。尽管是几秒钟的昏迷,但在展光照的知觉里,好像度过了他全部的人生。

  “他怎么这么抗药?是不是练过……”刘科长挂着一脸狐疑小声向典狱长道,第一次用药便如此顽固的家伙倒是不多见。

  典狱长没立即答话,按灭烟头吩咐道:“hp8835,5ml。”

  刘科长怔住,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疯了吗?”他指着对面悲惨熬着的展光照,“两倍剂量会弄死他。”

  “对付9635能撑过半小时的人,难道不该用双倍的8835吗?刘科长。”典狱长平淡反问,这一问倒把对方弄得无法反驳。

  “是。是职下一时糊涂,请您包涵。”

  “你没有错,挽救生命是医者天职。”典狱长似笑非笑,“挽救国家是国民天职。”

  刘科长麻利配了药,再次注进展光照体内。

  这一次,药劲很快涌上,展光照很快感到一种无法自拔的昏沉,仿佛身体被打入大海,水压挤扁胸肺,他使劲摇了摇头,而这并不能使他清醒。他觉得身体浸泡在水中,室内布景扭动起来,典狱长和帮凶的身形变成弯曲的河流,最后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糊成一片……他努力从这种混沌的感觉中脱离,眼前的刑讯室又恢复原貌,但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对了,人呢,那个万恶的人渣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个拿针筒的……

  展光照瞪着发红的眼睛,他的目光无法聚焦,有些像无助的盲人。

  典狱长插着双手,静静观察。

  “看来有效果了。”刘科长严谨地计算时间,并不断确认展光照情况。

  展光照较先前安静了许多,不再扭动,仿佛依旧被9635肆虐的身体不再是他的。此时的他有种醉酒的感觉,浑身发热,眩晕不止,只要稍有倾斜,就会整个脑袋嗡地耷拉下来。闭上眼,眼前天旋地转,困意袭来,他眼睛发酸,再不想睁开。“好难受……就这样睡死吧……”他轻轻对自己说。

  破绽,典狱长敏锐捕捉到了这短暂的懈怠,朝刘科长点了点头,对方即轻柔问起来:“你看上去很疲惫,多久没休息了?”

  “好久……一直在打仗……”

  “都哪里在打仗?”

  “起化……起化……”

  “起化怎么了?”

  “丢了……”

  展光照双唇哆嗦着吐出这令他痛彻心扉的两个字,他好像在审视着自己的灵魂。

  刘科长观察到他情绪的变化,遂追问:“你逃出生天,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难过?”

  “部队没了,程爸、许叔,都死了,我救不了他们……”

  “所以你就逃走?你这个废物。”刘科长见展光照几乎哭了出来,便从容斥责。

  “不,不是!”展光照反驳,他有些歇斯底里。“我是接受程爸的任务才离开的!不是逃!”

  典狱长鹰隼般注视着展光照。

  刘科长镇定笑起来:“借口,你抢了长官的佩#枪逃走,铁证如山。”

  “你放屁!那是程爸留给我的!”展光照完全沉浸于对话,随着内容深入,他开始变得脆弱而不安。

  “他为什么把枪给你?”典狱长低低□□一句。

  “他要死了,给我留个念想。”

  “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我要弄死那个畜生……”展光照愤恨却无力地喃喃。

  刘科长怔了一下,按程序应该追问那个畜生是谁……但他隐约感到了身后长官瘆人的气场。

  典狱长毫无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任务是什么?”刚好第十分钟,进入药效最佳时段,他稳稳控制着审问节奏,不失时机抛出重点问题,倘若对方出现犹豫或回避,便说明药效不足以控制意识,必须继续增加药量,撕破其精神防线。

  展光照苍白的脸上铺满悲哀,他正看到树下靠坐着的程国栋师长将最后的任务托付给他:

  “……尽快到松阳县东头第一家烟纸铺子,找到老丁头……”展光照干哑地复述。

  犯人松口,吐出今日第一条重要信息,典狱长直直盯着展光照失落的眼眸,仿佛要将伪装和欺骗从中抠出。“还有呢?”

  “车…车9平7,炮8进3,马4进6。师爷。”展光照看着眼前的程国栋,他的程爸快死了。

  刘科长迅速记录着。

  典狱长扬起嘴角,得意地笑。

  王队长一直在刑讯室外边候着,乱七八糟的事都交给下头,自己兢兢业业给典狱长守门,严禁任何人靠近。也就一个来小时的工夫,闻得刑讯室大门开了道缝,他连忙上前迎上大步而出的典狱长:“典狱长辛苦,有何吩咐?”

  “把那个人好好打理一下,下午他跟我车走。”

  “明白,您放心,一定办妥当。”王队长惊讶地望着典狱长背影,这个冷漠而拒人千里的上级督察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悄无声息地将那个硬得要死的犯人拿下了。

  8月27日,09时许,都宁市公路规划设计局早已开始忙碌,跑业务的小科员夹着厚摞规划图纸出出进进,即便这不太平的年代,公路规划建设依旧被提上日程。

  收发各方信息的电台不停歇地工作,咨询答复各种业务疑难。

  尽管风和日丽,规划二处的窗子却从不曾打开,纱帘也一如既往遮着。屋内被称为处座的人正窝在靠椅中,垂着眼皮读报纸、签文件,仿佛屋外的晴天或是其他一切与他无关。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手头的电报上,沉思间,电话铃响。他有些不耐烦地接了,对方在请示着什么,他几句话草草打发。

  三声门响后,门外的人得令进入,敬了个礼便夹着资料袋挺拔立在办公桌前一米左右的位置。

  “回来啦,一路辛苦啊,典狱长。”处座点头笑着。

  “处座说笑了,事情都已办妥,请处座审阅。”典狱长将一本资料递到桌子上。“敌我边界都增设了人,定期向7号电台汇报情况,请处座放心。”

  处座点点头:“很好,日军突然在边界布设岗哨,定然心怀不轨,咱们可不能疏于防范。现在说说你一定要当面呈报的另一件事吧。”

  “是。这是职下无意中获得,请处座过目。”

  处座抖开那张纸,目光一行行移动。典狱长能感觉到处座的眼神在扫到落款时候的震颤。

  处座抬目视着典狱长,他眼里的颤动只在一瞬便消失无踪,依旧是那副看上去十分长于养花、遛鸟、饲鱼、斗蛐蛐的退休干部脸。“这是哪里得来的,详细说说。”

  典狱长复述事情经过,并从手中剩下的牛皮纸袋中抽出份档案:“情报上的地址,职下已派人密切监视。关于展光照这身份,职下联系过档案局,经查证,确实是他本人,即在身份上不存在伪造情况。”

  “嗯,这个展光照什么来头?”处座听罢,沉默半晌。

  “展光照,男,中华十三年(1912)冬月十五出生,江东省湖泽市乾元县人。二十二年(1921),其母唐慕云改嫁336步兵团团长程国栋。二十六年(1925)秋,唐慕云病亡,其由继父照顾。三十年(1929)进入中德合作第三期军事训练营,推荐人是第102旅作训处副主任许东海。三十三年(1932)正式进入第5师新一团直属侦察连,同年入党。三十五年(1934)任侦察连连长,第5师驻防起化。两天前,起化沦陷,其受师长程国栋委托,传递此情报。这是从他身上搜来的师长佩#枪。”

  处座认真听完,缓缓叹了句:“原来我这个老同学给人家做了后爹……”

  “您认识程国栋?”典狱长有些意外。

  “当然,你若看过我的档案,就会知道,我跟他都是唐都陆军学校第六届毕业生。”

  “他真的是我们的人?”

  “没错,意想不到吧,一个正规军的师长竟是监督局的情报员。”

  典狱长点点头:“确实有些意外,档案上毫无记载。”

  处座笑道:“十二年(1911),我们同期毕业,他生性好斗,当时正是国家扩编强军之际,便在唐都第22步兵团当了个小排长。”他向来阴霾的眼中难得地布满对旧时的回忆。“二十四年(1923),委座下令讨伐地方割据,他所在的步兵师奉命清剿西南翟广新的势力。西南地区,民风剽悍,免不了要打打情报战,当时我跟局座一起,负责西南情报工作,十来年不见,这小子早就当了团长了。为了开展工作,局座找他谈了几次,他愿意配合国督局工作,但身份必须绝对保密,可以理解,毕竟是正规军团长嘛。讨伐地方这三年,他着实为我们解决了不少麻烦,还揪出了几个渗透进队伍指挥层的奸细。后来战事告一段落,他升任旅长,局座考虑到剿匪需要,便一直维持着他这条线,以备不时之需,就一直到今日。”处座远眺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拿起那张纸:“这上面的联络地址,是我亲自安排的,他的部队每换一处驻地,地址和接头暗号就要更换一次,不管用不用得上。这事也只有我和局座知道。”他拿出纸袋中裹着的手#枪,长叹口气:“没想到啊,剿匪没用上,用在抗日了,值了。”

  “展光照否认这枪是接头信物,说是程国栋留给他的。职下查过此枪编号,对照枪#械部记录,确实是三十四年(1933)引进,有十四把被东部军区司令部赠予新任高级军官,这其中一把就属于程国栋。”典狱长介绍道。

  处座将枪搁回桌面:“那个展光照人呢?”

  “已将其带回都宁,现关押在宁北监狱,有专人料理。”典狱长严肃答道。

  “呵呵,你呀,还真挺适合当典狱长。”处座忍不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