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跑
作者:绿蜡      更新:2023-07-23 21:56      字数:4285
  柴文茂骑在马上, 慢悠悠地甩着马鞭。旁边的运粮车,首尾摆出去一两里地。

  车轮在路面上压出深深的痕迹,牛马也喘着粗气。

  世子给的差事,在别处虽然很是不顺, 但龙口居然将缺口全补上了。

  红薯啊红薯, 吃口是差了些,关键在能保命啊。

  大营里那些兵哥,今冬不必如去岁那般挨饿了。

  他心情挺好, 准备回城,去花楼享受一番温香软玉, 犒劳自己。

  不想走得半道, 王家父子追了上来。

  王家,也是好用。只那种趋利的急不可耐, 着实讨厌。可转念一想, 逐利之人,用倒是好用。他们既等不得要对顾家下手了,他便也不拦着,只捡现成的好处便是。

  毕竟, 能在数月间产出几百万粮食的能力, 着实令人眼红,怎么都是要捏在手上的。

  这般想着,自然而然露出笑来。

  龙口校场。

  一列列新兵, 堆满了平地。

  两月前杂乱无章的农夫, 土匪, 浪人,现学会了行走坐卧,实属不易。

  受训后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从龙口出发,跟着郡城来的管带去郡城。顺便的,和押粮车一道,帮忙运粮和防备山匪或者有可能出现的小股京州军。

  周志坚果然带了几个穿着鲜亮衣甲的官来,那些人挑着眉眼,似乎很不满意。确实不满意,现时的这些人,根本还算不上兵,个个穿着自家带来的衣裳,手里也混无兵器,寒酸得很。不过,对方也未多抱怨,收了周志坚递来的名录后,便要带队出发。

  辜大收着号,跟在顾琼后面往左边走。

  周志坚却落下来,胳膊挡在中间。

  辜大歪头,且看着他。

  “从这儿开始,包括后面的人,去右边。”

  校场左右两个出口,通不同的路。因运粮车拉了好几里地远,因此将新兵们分两头,倒也是正常。

  辜大二话没说,冲周志坚拱手,“周大人,来龙口近一年,仰赖你照顾。”

  “以后大家都是同僚,便不必客气。战场上遇见了,说不定还能背靠背一起杀敌。”周志坚道,“辜大,前方非大道坦途,祝你一路走好。”

  “周大人也是。”

  两人拱手,道别。

  辜大自领着兄弟们往右边去,那些民夫踌躇半晌,只好也跟着去了。

  顾琼却在站在左边的最前头,久久地盯着辜大看。

  周志坚见状,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看甚?东西都送到了,安排人去领吧。”

  “周大哥。”顾琼开口,“你呢?”

  “明日隔壁县会来一批兵,我给他们紧几天骨头。过几日,再带他们出发。”

  说话间,左边出口来了许多大车,牛马的嘶鸣和铁器撞击的声音明显。有几个年轻的小子跑出来,高声道,“顾老爷来了,带了好多衣裳和刀枪,给咱们发东西了。”

  周志坚微微一笑,“去吧。”

  顾琼似有不放心,但还是去了。

  顾青山站在一辆大车前,两鬓斑白。车上堆了一个个的青布包裹,每个裹中一身新衣,一双靴子,一个装了酒精和干净白布的小急救包。走上来一个小子,顾青山便叫出他们的名字,将包袱递过去,说一声,“家里人盼着你平安回来,将军夫人也想你们平安。”

  小子抓着包袱,先谢顾老爷,再谢将军夫人;后走去第二辆车,便有个老头子拉开帘子让他们选。里面堆满了匕首,钢钎,枪头,细剑,钉耙等物,一人只能选一样趁手喜欢的。

  拿了包袱和兵器的,全挪外面去,重新组成队列。

  顾琼走到前面,顾青山皱眉,“你就别要了吧?已经比别人多了马和长刀长剑,长生还将你用的弓和箭头也搬来了,是不?”

  顾琼哪儿管得那许多,自己伸手抓了一个包袱,笑嘻嘻离开,又去选了一把匕首插在腰上。他待要走开,却转头道,“爹,你放心,我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顾青山忍不住有些湿了眼眶,却又要撑着一家之主的架子,假意有些不耐烦,“混账小子,赶紧走吧。”

  近千份东西散出去,小子们欢欢喜喜走了,顾青山心头也松了口气。他不知出去这许多人,能有多少回来,那些新衣服和新武器只怕多半都扔水里去了。

  可花钱买的是良心,他已尽了人事。

  周志坚素来对顾青山是有些意见的,对顾皎态度也很保留。这父女两人的精明,不下魏先生,从来不敢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往往出三分力要说成十分,投一两银子出去,必得收回来十两。将军嘱他好生照看,他只当将军被夫人迷惑,失了心智;魏先生也说,女人天生便是男人的一劫,是能要人命的。因此,他虽会护着顾皎,但却绝不听令于她。

  只征兵这一遭,却狠令他刮目相看。

  明明自家花了大钱贴给青州王,却一声不吭的。既没趁机跑去邀功,也没大张旗鼓地为自己挣名,而是这般不声不响地将事情做了。

  虽因顾青山包了全城的铁匠铺子,行为太过。可当听说是为了给自己儿子和跟着儿子去从军的小子们做兵器,便都是既羡慕又很通情,口中也要赞一声果然是大方的善人。

  周志坚便对顾青山点了点头,作揖后,离开。

  顾青山默默还礼,也不去说那些客套话。

  一眼看不到头的粮车,满地牛马的粪便,几乘前后巡视的青花大马。

  辜大将自己的兄弟们分了八组,三人一组,按照往日巡逻的规矩,负责了二十来辆粮车。他们需得来回走,遇见车轮被卡住的,得去平路;车轮陷入泥浆中的,得去推车;车轮崩了的,得想办法修车;火车粮车侧翻,则要规整里面滚落出来的各样粮食。满身尘土,满头大汗,手脚上全是泥浆和粪便的点子。

  吃饭倒是简单,就着野外的水,生啃着车上的红薯。

  也只有监督的那些小官,能吃上热食。

  刚开始一切顺利,行了一天,下面一个兄弟却跑来问辜大,“大哥,有个事你知道不?”

  “甚事?”

  “我刚在后面找那帮民夫帮忙弄车轴,结果听他们说了。更后面,龙口庄子上那一拨,他们当真得着东西了。”

  “甚东西?”

  那兄弟十分忿忿,“走的那日,周大人不是让咱们从右边走,上官道和粮队汇合吗?”

  “对!”

  “庄子上那拨,从左边走,拐了个弯,去的粮队后面,对吧?”

  “是。”辜大敲他一下,“你有甚说甚,问我问题,是考我记忆里?”

  那人笑一下,这才道,“就是那会儿,听说顾老爷等在左边门口,给他们一人发了个包袱。里面装了许多东西,新衣服,新鞋子,皮甲护心夹板,还让随便选兵器。”他忿忿,“我当时就觉得不对,为甚单把咱们分开,原是为了这个。”

  “当真?”

  “当真。”兄弟指着后面,“那些民夫里面有很多石匠和木匠啊,还有会修车的。庄子上的小子们太年轻,屁都不懂,车崩坏了只好跑前面来找人帮忙。人家见他们穿的新衣裳,腰上还别了匕首,就问。刚开始还不说,后面混熟了才说,是顾老爷和将军夫人单给的。”

  旁边冒了个人头出来,“一样从军,一样卖命,咋得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咱们的命要贱些?之前有庄上的小子来显摆,我还以为是夫人随口哄他们从军的白话,不想居然是真的。”

  辜大沉稳道,“咱们前头记录不好,想是还没能得信任。”

  “大哥,咱们无论怎么干,他们都不会信的。现在刚上路都不一样了,等后面真上了战场,怎么办?把咱们丢前面当挡箭的炮灰,他们在后头活蹦乱跳呢?”

  辜大见前面来一马,低呵道,“闭嘴。”

  马来,赫然是一个巡视的小官。他一鞭子打在泥地上,溅起不少灰尘,“怎么不走了?站着嘀咕啥?前面还有多远知道不?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进山坳。快些——”

  说完,又去后面催促。

  那人看着辜大两眼瞪圆了,道,“大哥,咱们都听你的。你说咋干,咱们就咋干。”

  辜大双目如电,“当真?”

  四面人猛点头,“大哥,跟着你才保了咱们的命,不听你的听谁的?你说,咋干?”

  “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等晚上!”

  山里天黑得早,前一刻太阳还挂在半山,后一刻便不知去了那里。

  四面漆黑,八方都来着凉风。

  所有的粮车团成一个圈,窝在山坳里的一片空地上,圈外有人在巡视,圈里却搭了一些帐篷或直接就地,睡了许多人。

  辜大坐在篝火边,往里面一个个的塞红薯。旁边有人来来往往,或者忙炊食,或者准备明日启程的物事。顾琼却从暗影里来,怀里藏着什么好东西一般。

  “嘿,大个子。”顾琼一屁股坐下。

  辜大看他一眼,有些戏谑,“二少爷。”

  “甚二少爷?叫我顾琼,猜猜给你带甚好东西来了?”顾琼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大大的油纸包,散发着油脂的香气。他抹了一下鼻子,嘿嘿一笑,“我们后面的车队,发现藏了好几车烤肉。刚崩坏了一辆,我趁机摸了三只烤鸡下来,现给你分一只。”

  纸包塞辜大手中,顾琼道,“我对你,好不好?”

  辜大低头看看纸包,再看看顾琼光鲜的模样,嗤笑一声,伸手将纸包拨开。那东西落地,散开,果然露出一只烤得焦黄干香的肉鸡来。

  顾琼的笑僵住了,“大个子,你甚意思?小爷好不容易得了好吃了,分给你,你怎不识好人心?”

  旁边过来一个,捡起地上的油纸包塞还给顾琼,“二少爷,省了你的好心,自个儿回去慢慢吃吧!”

  顾琼看看那人,再看看比往日更疏离的辜大,“辜大,你说句话,还是不是兄弟了?”

  辜大起身,扯着顾琼的衣襟往前拉,“兄弟?你穿着新衣裳,挎着长剑,来找我这个甚都没的人做兄弟?”

  两人这般闹起来,周围的人立刻围了过来。那捡鸡的人马上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无非是顾老爷怎么偏心,怎么只给自己儿子好东西,不顾他们这帮子外来人的死活。

  顾琼听得火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辜大,你有没有良心?我妹子怎么对你的?怎么帮你求回来一条命的?要是她不帮你说话,你个土匪——”

  辜大一拳揍顾琼的脸上,顾琼惊呆了,待反应过来,整个人也扑了上去。

  人多,便是闹事;全是男子,旅途苦闷,好容易来了热闹,自然全瞎起哄了。没得一呼吸,两人扭成一团,滚到篝火边,将火染得到处都是。

  “走开,走开——”管事的小官来了,将鞭子甩得山响,“吵什么吵?放开!”

  辜大掐着顾琼的脖子,手如铁钳一般将他死死压在地上。顾琼挣扎不开,也不求饶,只胀红了脸瞪他。

  那小官见辜大不放,鞭子便上了他的背。他头也不回,撤开手去抓了鞭梢,和那小官对视。半晌才有人怕事情闹大,将几边人拉开,和稀泥一般。

  辜大甩开鞭子,起身走别处去,眼见着顾琼被拉起来,又被人弄走了。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问旁边的人。

  “咱们再回去做山匪,干不干?”

  那人吃惊地看着他,他却平静道,“敢不敢?”

  是夜,月明星稀,一个无名的火头点燃营帐的一角。

  许多人惊醒,扑过去救火。

  一队人摸黑爬出粮车围的边墙,顺手拖走了几袋红薯,往深山里去。

  又过了大片刻,才有人叫起来,“有人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