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夫人(1)
作者:一鹤三金      更新:2023-07-24 05:39      字数:5024
  在渺茫浩渺之间,王夫人隐约听到了上天的传唤声。

  她喃喃重复道:“如果过去能有改变?”

  王夫人的一生乏善可陈。

  父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丈夫庸碌争不得诰命,就连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也没有能奉养她终老的。

  如果过去能改变?

  如果有如果,她想改变的,太多。

  念了几十年的佛经,自觉已经心如止水的王夫人,内心因为这一句话,重泛波澜。

  “我希望能改变的有很多。”王夫人说。

  “你希望改变的,都有什么?”天音飘渺,又切实入耳,“可以一个个试过去的。”

  王夫人惊异的瞪大了眼睛!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

  “我想,先有一个能让闺阁女子也能学点东西的王家。”王夫人说。

  王家煊煊赫赫,又是武官起兴,大周兴盛百年,王家不论男女皆英姿勃发的气势早就磨灭,只剩了纨绔又不学无术的“勋贵”腐朽气息。

  在这种环境中生长的王夫人,嫁到同样是勋贵人家的贾府后,自然只能共沉沦。

  她希望自己的母家有所改变。

  “没问题,去吧。”

  一缕游魂凝结成球,飞到太虚幻境下的红尘纷扰中。

  迷雾散开了一角。

  ……

  “小姐,该起了。”

  清脆的声音传来,眼前一亮,王夫人睁开了眼。

  小侍女拉起簇新的洒金淡粉纱帘,扶王夫人起来。

  侍女鱼贯而入,洗漱用具都齐备捧在手上,一群人伺候她洗漱。

  王夫人看着,在面前的许多侍女,因为后来大多都配小子了,她已经要忘却。

  她一时有些感慨,多看了几眼,倒惹的许多小侍女战战兢兢了起来。

  洗漱完后,她坐在梳妆台前。专司梳妆的侍女行了礼。

  “老爷请了闺学师父,昨天到了府上,今天应该要去见她了,您想如何打扮?”

  半辈子的磋磨,让王夫人在打扮上兴致缺缺:“寻常打扮就行。”

  “头一回见,又是见师父……”侍女颇犹豫。

  王夫人再一想,也是,头一回见,隆重些,也有一句“礼多人不怪”,便点头允侍女施为。

  片刻后,打扮一新的王夫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怔发呆。

  铜镜里的自己年岁尚小,七八岁的样子,脸上还有些肉,童稚可爱。眸光含情,情态看着有些像宝玉。

  她的心里有些忐忑没底,但这的确是真切发生的——

  她重新回到了以前,并且,多了一个闺学先生。

  ……

  王夫人去拜见先生的时候,恰好听着先生笑谈:

  “女子上学,自然不用学四书五经考经究古,只要读些女四书,知道琴棋书画,会规矩礼仪,也就好了。”

  先生姓阮,见着三十有余,脸上全是泰然安和。

  王夫人进去,向阮先生和王母行了礼,得了位子,坐在旁边听。

  阮先生抿了口茶,把茶杯放到桌上,带着微笑,朝王母说道:“茶香醇厚无涩,倒便宜我了。”

  王母笑道:“不值当什么,喜欢就好。”客套完后又问道:“若是女四书学了也就罢了,琴棋书画又何必学?”说完,笑都只剩了礼仪性的一点。

  “我们规矩人家,学习的是大家小姐,学琴棋书画自然不是为了讨好谁,只是陶冶情操,平日得了闲暇,有个消磨时间的去处,不至于闲坐发疯罢了。”

  王母摇头叹道:“整日管家,哪里有闲的时候?”

  管家当然不是从早管到晚,但阮先生没计较这些,只笑道:“日后儿孙满堂的时候,怕夫人才是要绞尽脑汁才能挤出闲暇的时候了。”

  话是好话,王母承情笑言:“抱孙子那时候,也就不用费心了。”

  笑过之后,琴棋书画这个话题就岔过去了。

  未久,妹妹——未来的薛姨妈,现在的王家四小姐也来了。各自行礼后,一起用了早饭,王母才命两个小女孩一起跟着去。

  薛姨妈现下才四岁,小小的一团,摇摇晃晃的跟着先生走。

  王夫人瞧着可爱,慈母心不由泛滥,蹲下问道:“妹妹为什么也来啊?”

  薛姨妈口齿清晰的说道:“姐姐一个人面对先生,不好,妹妹陪姐姐。”

  王夫人也有庶妹,但大家心里都明白,闺学先生往往厌恶嫡庶不分。王家的名声本就“勋贵”,妻妾一堆颇有后宅不宁之嫌,如果不养在正房前的庶女也来了,先生怕是会委婉求去了。

  王夫人自然不怕一个人单独受教,但妹妹的回答懂事又好听,让她笑咧了嘴,道:“好!姐姐也陪妹妹。”

  “那……到底是妹妹陪姐姐,还是姐姐陪妹妹呀?”妹妹歪头问。

  王夫人想了想,抱起妹妹笑答道:“互相陪。”

  话出口后,她也惊异,自己如何就有闲心哄小孩子玩了。——就算是自己的亲妹妹。

  “好啊好啊!”

  阮先生见着小女孩真挚的笑,心下暗暗点头,对她们的印象都不算坏。

  她们从认字开始学。

  王夫人在后来枯坐正房夫人位置时,用佛经认全了字,但现在,她要扮演的,是一个真·略识几个字的小姑娘。

  硬着头皮,王夫人在扮演小姑娘的路上,走远了……

  ……

  学闺学一个月,她“歪歪扭扭”的抄了一遍三字经,带别字的那种。

  学闺学三个月,她“磕磕绊绊”的念全了女四书。

  学闺学半年,她下象棋能赢了妹妹。

  学闺学一年,她行止安娴,语带春风,一言一行都有章法。

  阮先生朝王母感慨道:“您的大女儿啊,真的是没话说,天资好,性格也好,若是男子,以后一定有大作为!”

  王母笑道:“先生谬赞小女了,且看以后吧。”

  坐在一旁的王夫人心下感慨,她学了之后,才明白自己之前有许多错处,有种上辈子都白活了的惭愧感。

  小的点且不说,光是发放利钱这一项,她是才明白这不是小事。

  以前,她只仗着自己的大哥在朝中担任要职,内心有着依仗,认为放利钱不过是勋贵寻常拢钱的手段。在被查抄时,内心甚至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想法。

  现在,她才真切明白,君权浩荡,不容情面,放利钱是违法的,是有大错的。

  王家在皇家面前,不过是小虾米一只。

  王夫人学会了谦卑。

  而学的好的,也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夸奖的地方。之所以被夸,一半是客套,一半是因为现在的她才八九岁。

  嗯,八九岁了……

  “以后?”阮先生笑盈盈的问道:“也是,她也到了可以相看的年龄了,夫人有什么打算?”

  王母愣了愣,随后摆摆手笑道:“她愚钝的很,吃人的大造化是搏不得的,只能在门当户对的后生里头选,都是知根知底的,她日后也不会难做。”

  王夫人内心慨叹一声,的确,嫁给贾存周后,她当贾家二房大夫人,当的得心应手,贾存周就算是宠赵姨娘,也不能越过她的体面。

  就因为“门当户对”四个字,她活的不算很好,可也绝对不能说差。

  阮先生点点头:“门当户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后生自己也要得力……”说到一半,她看着王夫人,笑着朝王母摇头:“还让她坐在这吗?”

  王夫人听着想着,已经入神,这时猛然惊觉!

  未婚女是不能听自己的婚事的。那是浪荡行径。

  装作脸红已经太迟,她就权当自己是未听吩咐不敢擅专的女儿,求救又羞怯的看向王母。

  王母失笑,道:“你这孩子,我和先生闲言到那些,你听着既然不好意思了,说一声,难道娘还不让你去隔间喝茶不成?”

  王夫人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行礼退下了。

  接着,王母和阮先生又聊到了什么,就不是她能够知道的了。

  ……

  隔了几天,她预备请安的时候隐约听到了父母的争执声。

  “贾家的二小子已经是监生,也肯上进……也有那个意思……”

  声音有些飘忽,不能听的十分真切。

  王夫人在院旁墙角站定。话还在飘进她的耳朵。

  “捐的监生……胜儿也……”

  身旁的侍女又是胆战心惊,又是一点小期待——她是很可能当陪房陪嫁过去的——小声问:“小姐要现在过去请安吗?”

  王夫人波澜不惊的瞧过去,反问:“为什么不?”

  说完,她往前走去,直走到院门口。

  听是没用的,阮先生教过她,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父母决定她去重复上辈子的婚姻历程,那也只能去。

  天已经帮她改变了她的童年,接下来的婚姻,大概还是要靠她自己改变了。

  侍女看着王夫人的背影,无端感到惶恐,忙不怠跟了上去。

  ……

  王夫人在亭子边上给父母请安。

  原来,王父和王母在院中亭子里喝茶,闲言到儿女婚姻,就因为意见不合吵了起来。

  王夫人来了后,一打岔,架也吵不下去了。

  不过,毕竟意见不合,吵不下去了,气却还没出。

  “你面上不说,但心里的主意就没小过,”王父断言道,“既然你来了,听到了一些,就也说一下自己的想法吧。”

  王夫人呆住了,半晌说道:“……这怎么可以?”

  王母“哼”了一声:“你就把小孩子当大人看,我女儿哪来‘主意’?你别吓着孩子!”她把王夫人搂到了怀里,柔声道,“娘已经帮你看了几个好后生,其中贾家的行二的小子,娘看他品行好,仪态也正,没有不好的地方!”

  “……”听着母亲不着调的话,王夫人忽然明白了,那飘渺的天音只是帮她改变了过去的一些太过火的地方,不能完全抹煞,让王母变成见识渊博的端庄贵妇人,让王父变成赳赳悍将。

  王父听着,恼道:“看着好又有什么用?监生监生,你那小儿子也是监生呢!”

  王夫人听着又要吵,无奈笑道:“父亲不急,先喝口茶,再慢慢说来。母亲也是。”

  她亲自端茶递过去,王父王母不好不接,一场即将吵起来的架成功扼杀在萌芽中。

  “女儿明白父亲的意思,也明白母亲的意思。”王夫人说道,“在我们这等人家,肯认真读书,有‘刻苦’的名头,很难得了。母亲看中,也在所难免。但父亲的话意思也很简单——”

  “——他入监生几年?在之前的考核中位列几等?可有参加过春闱?”

  王夫人问的话条理清晰,让骤然和妻子对上,不能阐述自己意思的王父豁然开朗,说道:“我和那些清谈官不熟,但也知道一点,贾存周的文,他们大部分认为是不行的。”

  王母急道:“怎么个不行?”

  “说是……”王父道:“文中没有变通,只是在复述圣人说的话。”

  这话具体指向的含义,王母不懂,但这不妨碍她听明白,这话不好。

  王母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没机会上进的白身,这等大事自己也不能任性耍性子,便说道:“那好吧。”又叮咛丈夫,“你看着些,定是要挑一个好的!”

  王父捋须子笑道:“老夫自然也有看中的……”

  见父母要在女儿面前公然讨论女婿人选,王夫人暗叹一声,忙低头道:“女儿先告退了。”

  王父呵呵笑道:“好,好,女儿懂事了,知道要嫁人了!”说完竟更哈哈大笑起来。

  王夫人:“……”

  算了,这一世的父亲,已经比上一世的好许多。

  至少不是只看中男丁,对女眷视若无睹了。

  ……

  “张家?他家俱是阿谀奉上的,儿孙也不丰,一朝繁华尔。”贾政曾经说过。

  王夫人以前没意识到贾政说话时的语态——毕竟早已相看两厌。

  偏在上喜轿的前一天,她记起来了。

  贾政的语气中,带有厌恶,清高,自许……还有一丝羡艳。

  张家和贾政的关系泛泛,盖因贾代善亲为贾赦去张家求娶女儿,张家人在看过贾政文章后委婉提出,他在科举这条路行不通。

  当然,原先对女婿的弟弟,张家还是会照拂一二。

  但女儿死在贾家,连个亲生儿女都没留下。

  其中龌龊分辨不清,张家索性和贾家断了姻亲关系。

  贾政便也彻底厌恶张家,说出了如上评语来。

  王夫人想起来后,在心里感叹着。

  她这一世,居然嫁到了张家,这个书香世家。

  张家在官场等面上的好处都且不说,里子的一个好处,便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她安稳嫁去,不多争不多抢,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一辈子便也能和和乐乐的过去了。

  她如是想着,这一世也果然如此过去。

  薛姨妈依旧嫁给了薛家,只是再没有顽劣的薛蟠。薛父去世后,她受着王家和薛族的救济,得了牌坊,体面的抚养儿女长大。

  王夫人亲眼看着薛蟠娶了甄家女儿,亲自给薛宝钗添了嫁妆。

  她自己的日子过的也不错,和丈夫生了数对儿女。婆婆夸她有福气,丈夫也没有纳妾,只留了两个不能生的通房。

  儿女长大后,也懂事孝顺,颇让她安享了晚年。儿孙绕膝,几个大胖娃娃嘻嘻哈哈的在毯子上一起爬,颇有喜感。

  歇息时,萦绕不绝的安神香让她飘飘忽忽,舒适到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你第二个希望改变的是什么?”

  飘渺又真切入耳的声音响起,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