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作者:风暄和      更新:2023-07-24 11:05      字数:3358
  汪鋐虽然没听见方才那内侍与杨一清之间的谈话, 他却深知林蓁与兴王府的渊源,他心中想道,如果这真是林蓁的卷子, 那他可要好好卖林蓁一个人情。如果不是, 多送一份卷子给杨一清瞧瞧, 于他也没有什么损失。他正要起身, 却听张璁道:“慢着, 汪大人,我看这文章虽好, 言辞却是不是有些过于锋利了呢?什么‘归田于民’,还有‘民之为商,本不得已’, 又是‘天下为盗, 国不可久’,‘兽穷则逐,人穷则诈’,虽然有些文采,却一派书生意气,也无甚可观之处。杨阁老那里还有十份会试中排名在前面的举子的文章呢,这一份,就不必着急看了吧。”

  汪鋐一听,张璁这是什么意思?策论嘛, 好的议论总是精辟而引人深省的, 故意挑几句话出来, 那难免就会显得有点耸人听闻,但是,这篇文章总的来说不错啊,一条条分析的言之有物,例证详实,这绝对是有所感悟才能写的出来的东西。汪鋐越看越觉得这是林蓁写的,但如今张璁是皇上面前第一得宠的臣子,他汪鋐虽然有军功在身,也没法跟张璁第一个挺身而出议大礼的功劳相比。杨廷和、费宏都被张璁、桂萼挤的致仕了,杨一清也还是席书借着那第二次上书的名义拼命保举上来的。作为阳明先生的弟子,席书本来也推举了阳明先生入内阁,怎奈朱厚熜对此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最后只把杨一清一个人召了回来。

  随着席书病的厉害,最近致仕了,张璁和桂萼在朝中的势力已经无人能及。现在,就连杨一清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杨一清显然听到了张璁的话,他的心里也有些犹豫。时间紧迫,他得快点选出三份卷子呈给皇上排名。自己手里这会试前十的卷子肯定要优先读一遍,至于朱厚熜那句话到底所指何事,还是一边读一边想吧。

  汪鋐毕竟也是官场老手,他见张璁泰然自若把那份卷子放在了一旁,他也就慢慢坐下了,心里却仍然回荡着方才读到的一段段文字。均田地,兴农商,裁冗员,还富于民,这文章针砭时弊句句在理,无论于公于私,都应该名列三甲的,张璁平时处事还算公道,为什么偏不愿意让杨一清读到这份卷子呢?

  三百多份卷子,每份五千多字,阅卷时间却只有一日。十多位阅卷官忙忙碌碌,手持朱笔,除了杨一清手中那几份之外,阅卷官们需要轮流阅卷,称之为“转桌”,最后会将剩下的卷子分为两等,较好的那一等判作二甲,剩下的都是三甲,首辅大人略略看过之后,再交由众人把二甲三甲略略排一下名次,就算结束。

  夜色渐深,众人有的累,年长的则有些困倦了。张璁站起身,走到殿外,打算让自己清醒一下。正好此时卷子从旁边传了过来,汪鋐便趁机从张璁放在一旁的那几张卷子里找出林蓁的,快步走到杨一清身边,道:“杨阁老,这就是方才我和张大人都以为有些苏文风骨的那一份。您不妨看一看,这篇到底做得如何?”

  杨一清手中的卷子看了大半,已经有些昏昏然了。虽然嘉靖一副诚心求教治国方案的口气,但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些虚辞,谁也不敢真的提些大刀阔斧的改革措施,多半都是先歌功颂德一番,再稍稍写一写教化礼乐的重要性。在杨一清看来,前十名确实篇篇文采斐然,但同样的论调看多了也实在是让人犯困。杨一清记起了刚才内侍传来的朱厚熜的口谕,刚忙从汪鋐手中接过卷子,定睛一看,一笔小楷工整俊秀中带着几分刚正,上来就如同一股清风吹入了这有些发闷的文华殿,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待他读道:“今朝廷取民,茶有征,酒有榷,山泽有租,鱼盐有课。自一草一木以上之利,莫不悉笼而归之公,其取下悉矣。夫上取下悉,则其势穷。”的时候,不由得认同的点了点头。他曾任三边总督,那些地方都不是富庶之地,朝廷屡次加赋,早就弄得民不聊生。又见后面论起冗官、冗兵,更是振聋发聩,读着读着,他整个人困意全无,拍案道:“好文!”

  别人不知道,杨一清却知道这殿试的题目,是朱厚熜亲自拟定的。他不觉得朱厚熜这只是做做样子,这位少年登基的天子,在湖广就曾经小有作为,杨一清觉得朱厚熜其实是想好好收拾前朝留下来的这个乱摊子,如他所选的年号一样,留一个美好平安的盛世给大明百姓的。杨一清顿时决定。这份卷子,他要送给皇上御览!

  汪鋐早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之上,和从门口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的张璁故作热络的谈了几句,众人又各自把目光投向自己眼前的试卷,认认真真的读了起来。张璁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边的那一摞纸有什么变化,而杨一清则正在将他那里的十一份卷子排好次序,汪鋐拿来的这份,杨一清略一思索,将手中第一份掀起,把这份紧跟着放在了后面。

  此时,林蓁他们正在试穿殿试那天领到的国子监发放的进士服。这一身衣服是要在传胪的时候穿的。穿过之后还要归还国子监,而且不能裁剪,所以众人只能私下里调换。林蓁想起了那些被借来借去的毕业礼服,只不过这件衣服的意义可远远比毕业礼服更加重大,整个大明所有的士子所羡慕的所期待的,无非就是把这么一件进士袍穿在身上的那一天了。

  林蓁一瞧这衣服又宽又大,心想自己还是很有必要尽早好好试穿一下,万一不合身,也可以找人调换。明朝的进士服是一身靛蓝色的罗袍,颜色既雅致又鲜明,林蓁将这袍子披上比量了比量,发现至少长短合适,不用太过担心了。他却不知,这颜色衬得他面如冠玉,满是少年才子的聪慧灵气,比他平日朴素的装扮不知道显得他俊俏了多少。

  翁万达正要较上林蓁一同出门访友,见了林蓁穿进士服的模样,不禁连声称赞。恰逢赵时春、王慎中来访,王慎中还带了一位福建同乡叫龚用卿的,他年纪和翁万达相仿,也是福州有名的才子,会试名次尚在林蓁之前。几人聊起传胪盛典,心中都隐隐有些期待。几人相约,若是都能入了一甲二甲,留在京中,就要一起去好好地庆祝庆祝。

  这次考完殿试,系统加了些分数,却没有升级,林蓁虽不知道殿试结果如何,心里倒反而没有考完会试时那么忐忑,只等着传胪那天的到来。三月十八日一大早,他们都穿上进士服,再次来到庄严的紫禁城,等候在承天殿之外。大约等了一个时辰,文武百官都已经入宫准备就绪,这些仍然被称之为“中式举人”的士子们才按照和殿试时候相同的顺序被引入宫中,井然有序的向传胪大典举行的地方——奉天殿走去。

  就在三天之前,他们站在几乎相同的位置,忐忑不安的猜测着着那一道殿试题目,他们即将写下的文章决定的是他们往后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命运。而如今,他们又回到了这里,等待他们的是一生中最荣耀,最辉煌难忘的时刻之一。

  乐声奏响,林蓁看着内阁大学士张璁手捧皇榜,恭敬的等待着嘉靖皇帝的到来。林蓁无法看见张璁此刻脸上的表情和他心中的想法,只觉得他微微躬着的身子看上去有点僵硬。内侍捧过放置皇榜的皇榜案,张璁按部就班的将皇榜放在了上面。

  这个时候,所有人等的就是当今的皇上朱厚熜了。只见他昂首阔步,脸上竟然有一丝微微的笑意。他走进殿中端坐在金銮殿上,对立在殿内的鸿胪寺官员点了点头,那人便出声读道:“嘉靖丙戌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他这一顿,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只见那读卷的鸿胪寺官员抬起手,将皇榜旁卷子拆开,提高嗓音,道:“第一甲第一名——”

  “……林蓁!”

  进士们都在殿外,这唱名的声音只听得模模糊糊,但很快,殿内另一名声音洪亮的官员就开始重复道:“林——蓁——”

  林蓁的名字如同海浪一般,一层层,一声声往殿外、阶下传来,顿时这两个字就回荡在奉天殿外整个宽阔如海洋的广场之上。林蓁,林蓁……大殿内外,一时响的都是他的名字。在他耳边,在这一片晴空下,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了这两个字。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一瞬间让他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中了状元!

  他仍然沉浸在惊讶中,却有人在旁小声催促道:“快去领旨谢恩啊阿蓁!”

  林蓁恍然大悟,从台阶一旁的丹樨内缓缓出列,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往殿内走去。离大殿越来越近,林蓁的心跳快的让他整个人发慌,就连手心也湿乎乎的被汗水浸满了。

  殿内,朱厚熜身着绛红色的皮弁服,冠上的四色玉珠成串闪着莹润的光泽。他的脸似乎隐在这一层朦朦胧胧的日光与珠光的映照之中,显得比林蓁记忆中还要柔和许多。林蓁一时间几乎忘了自己正身处传胪大典之中,直到朱厚熜开口道:“林蓁,你是新科状元。”

  林蓁这才回过神来,五拜三叩,谢过皇恩,朱厚熜慢慢走了宝座,林蓁眼前,描金的云龙纹在不断轻轻地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