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九月轻歌      更新:2023-07-24 21:54      字数:4366
  万兽园一个敞轩之中,皇帝闲坐着品茶,穆德妃与六皇子陪坐在一旁。

  一名宫女牵着一条体型庞大的猛犬,随冯季常走进敞轩。

  年仅五岁的六皇子看到猛犬,立时生出怯意,快速投入到穆德妃怀里。

  皇帝留意到,面露不悦。临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将一只小豹子据为己有,得空就跟在驯兽师左右,学习驯兽,寻找一切可以摸一摸虎豹豺狼的头的机会,胆子大的让他害怕。

  反观眼前的儿子……

  穆德妃瞥见皇帝的脸色,暗暗苦笑。

  皇帝对那猛犬招一招手,“无病,过来。”

  无病蔫蔫的,闻言后犹豫片刻,才耷拉着尾巴走到皇帝跟前,又懒洋洋地坐在地上。

  皇帝的大手落在它头上,轻抚着,问:“还是不肯好生进食?”

  冯季常躬身回话:“是。仍是食欲不振,兽医看过多次,并没生病。”

  皇帝敛目看着无病,“只是心里不舒坦,是不是?”

  无病不理他,打了个呵欠。

  “名字就叫无病,怎么会生病?”皇帝似在自言自语。

  无病不是寻常犬类,是来自西域高原的獒,性子凶猛,寻常小兽都不是它的对手,然而又有犬类的忠诚,认定了一个主人,便很难再与其他人亲近。

  临颖养过一只雪獒,叫雪团儿。起初她只是听说了这种特殊的犬类,想开开眼界,派人寻找。

  雪团儿被送到宫里的时候,已经十来岁了,临颖用了一个来月才将其驯服,通体雪白的庞然大物在她跟前,乖顺得像只小猫,动辄撒娇起腻。她也像对小孩子似的宠着它。

  雪团儿本就不小了,好像是在临颖十二三的时候,寿终正寝。

  眼前的无病,样子唬人,其实只有八个月大。是在今年夏日,他绞尽脑汁地想,什么事能让临颖开心些,便派人寻了这小家伙,从速送到京城。

  临颖却不领情,皱着眉问他,为何要做这种多余的事。

  他被泼了冷水,不悦地说,找个给你解闷儿的事由罢了,不喜欢就把它掐死。说完,把小家伙从笼子里放出来。

  那时候,它小小的,圆滚滚的。哼哼唧唧了一阵,竟怯怯地走到临颖脚边。

  临颖瞧着它,满脸嫌弃,说一边儿去。

  它却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到底是打心底喜欢,临颖不再嘴硬,把它捞起来,揉了揉它的头。

  他看着欢喜,忙说它还没名字。

  临颖思忖片刻,说叫无病吧。

  她只带了它一个来月,并不宠爱,只用心驯教,让它知晓在生死由人做主的环境之中,如何控制兽性,安然生存。随后,请他把无病放到万兽园中,让它偏安一隅,等待一个有缘人长期照顾。

  临颖十天半个月进宫一次,总会去看看它。

  无病到了万兽园,没几日就适应了新的环境,每日在自己的地盘招猫逗狗掐架,很是快活。

  他当时想,这小家伙真是没良心,临颖不在跟前的日子,它倒更欢实了。

  然而临颖病故之后,无病逐渐没了生机,经常终日趴在草地上,大头枕在双爪上,眼巴巴地望着园门。丰盛鲜美的食物放在跟前,只意兴阑珊地吃几口。

  它是不是感知到,那个打心底喜欢它却故作冷漠的女孩不在了?是不是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等到她?

  他今早问了一句,得知它还是那个样子,这样下去,迟早会因为过于虚弱而死掉。而且,它还添了个打死不肯洗澡的毛病,竟与有些人一样,心绪消沉,就不顾及仪容了。

  他临时起意,唤上穆德妃和六皇子,过来看看它。

  走在迂回的游廊间,傅晚渔看了看天色。这个时辰在平时,早朝还没散,便是没有朝会,皇帝也该在御书房与重臣议事。

  顾岩陌打量着周遭景致,猜想着皇帝大抵又来睹物思人了。

  临颖喜欢猛兽猛犬,还喜欢战马,琴棋书画相关又不少——皇帝要是纵容自己沉浸在哀思之中,那可有的忙了。

  自然,放不下她的人,都如此,谁也别说谁。

  两个人各怀心思,随着引路的内侍进到敞轩。

  行走期间,傅晚渔瞥见了趴在皇帝近前的猛犬,发现它一身金黄色的毛没有光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心头一动,想到了无病,但不能确定眼前的是不是那个小家伙。再看一眼,发现它一双大爪子脏兮兮的。也不是——它一整个都脏兮兮的。

  不能注意这些,你不喜欢它,更不喜欢万兽园中的它们——傅晚渔迅速唤回理智,敛目凝神,对皇帝、穆德妃、六皇子行礼。

  皇帝神色淡淡的,命人赐座之后,先对傅晚渔道:“朕听黎医正说,你请到了许世长为傅仲霖诊治。”

  傅晚渔低眉敛目,恭声称是,“臣妇四处寻医问药,有把握治愈家兄的人,只有许世长。”

  皇帝审视着她,似乎想问什么,却作罢,转头示意冯季常,“交给她。”

  冯季常交给傅晚渔的,是两份密封的公文。

  皇帝道:“你拿给许世长,让他用心琢磨一番,有了结果,进宫回话。”

  傅晚渔行礼领命。不需说,公文袋里是脉案,但是,是谁的?难道皇帝生病了?念头一起,她就暗骂自己乌鸦嘴。不会的。皇帝今年刚步入知天命的年纪,身子骨最是硬朗,只是有头疼的毛病。

  皇帝转向顾岩陌,问起顾家的家事,他最近在忙什么。

  顾岩陌没翻家里的旧账,只提了提现状,至于自己,笑微微地说上个月的今日娶妻,今日陪妻子回娘家。

  皇帝现出了近来吝啬的笑容,话锋一转,与他说起了军务相关的事。

  傅晚渔听得出,凡提及之事,虽不是十万火急,却都该早做决定,皇帝却是漫不经心的态度。顾岩陌应付得很是巧妙,只根据所听到的说出自己的看法,气定神闲的,仿佛他从没做过挽救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将帅,别处隐患,与己无关。

  她其实很上火,不明白他们怎么变成了这样。顾岩陌倒还有情可原,毕竟没有实权在手,不便出谋划策,可皇帝呢?他常以帝王谋略算计一切,便算不上明君,但在以往,凡事透着锐气,而眼下,竟真的坐实了懈怠朝政的传言。

  在此刻之前,她一直克制着,一直没寻机看皇帝,哪怕一眼。到此刻,却真的想好好儿看看他的样子了。

  不用,没有那必要。皇室一切,已经与你再无干系。她一再告诫自己,掩在袖中的手缓缓地握成拳。

  这期间,她自是完全忽略了进门时看到的那个恹恹的庞然大物,更没注意到,它孩童一般单纯的视线,从起初对她漫不经心地一瞥,转变成了长时间的凝望。

  穆德妃倒是留意到了,却因皇帝与顾岩陌谈兴正浓,不敢流露出来。

  无病慢腾腾地站起身来,然后,走到傅晚渔近前。

  毛茸茸的大头忽然出现在视线之内,傅晚渔也只有一刹的惊讶,继而垂了眼睑,看着袖口上精致的绣样。

  负责照看无病的宫女担心傅晚渔不喜,忙蹑手蹑脚地上前,弯腰捡起细而坚韧的链子,要带它走远些。

  无病却浑然不理,坐到了傅晚渔跟前,还摇了摇蓬松的大尾巴。

  正在说话的君臣两个都留意到了这一幕,但都不动声色。

  宫女已急得脸涨得通红,微声道:“无病,乖,跟我走,好不好?”无病近来脾气有些怪异,万一发狂伤了命妇,罪责可全在她身上。

  傅晚渔听到无病的称谓,长而浓密的睫毛微不可见地一颤,意识到宫女的惶惑,抬头微声道:“不碍的。”

  “那、那您千万当心些。”宫女送了一口气,又善意的提醒。

  傅晚渔感激地一笑,待得宫女退开,却只是看了无病一眼,就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好意思的话,你就在这儿杵着吧——她腹诽着。

  要是那些她看着长大的虎豹狼狐,她一定无论如何都会寻个由头避开,但是无病不一样,她不认为它还记得自己。

  对这小崽子,她从没给过好脸色,比起雪团儿,它简直是每日都在被嫌弃。别说容颜已改,就算她还是当初的模样,三个月的时间,也已足够它全然遗忘。

  可事情与她以为的完全拧着发展了——

  被无言冷落着的无病又往她跟前凑了凑,大脑袋蹭了蹭她衣裙。

  傅晚渔没法子不看它了,唇角上扬,是给别人看的;目光凉凉的,警告它走远些。

  无病低低地嗷呜一声,走回到皇帝跟前,趴在地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皇帝的神色发生了极细微的变化。他之前还以为,无病遇到了有缘人,临颖对它的寄望得以实现。

  在顾岩陌看来,这情形很蹊跷。他没养过獒,了解的却不少,这种小家伙,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半岁之后与某个人一见就投缘的事情,几乎没有——刚刚那情形算是什么?它起初觉得投缘,多看了两眼后悔了?——可能么?

  皇帝没有顾岩陌那么多思量,吩咐穆德妃:“带着六皇子,和顾家少夫人去你宫里坐坐,我还有些话要对岩陌说。”

  穆德妃、傅晚渔同时起身,恭敬行礼,带着六皇子退出敞轩。

  无病望着傅晚渔,眼见着她纤细的身形越走越远,它站了起来。

  皇帝敛目一瞥,感觉小家伙此刻精气神儿十足,完全活过来了的样子,刚要伸手去摸它的头,它却腾身跃出,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冯季常和一众随侍的宫人俱是忍不住低呼出声。

  “无妨。”皇帝盯着无病,“它没存伤人意。”说话间,站起身来,“去看看。”

  无病的脚步声微不可闻,但落在傅晚渔这等身怀绝技的人耳里,还是不能忽略。她第一时间察觉,回身去看的同时,已将抱着六皇子的穆德妃轻轻带到身后,“娘娘离远些。”

  她其实有点儿懵了,不知道它是来追谁,还是来伤谁。

  穆德妃与傅晚渔并不熟,而且不论怎样危险的情形,她第一个要保全的都是六皇子,因而疾步退后。至于德妃的宫人,自然也是齐齐随着她和六皇子远远避开。

  无病离傅晚渔越近,脚步就越慢,到末了,已经是小跑的步调。

  到了傅晚渔近前,它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摇着尾巴,近乎讨好地看着她。

  傅晚渔抿了抿唇,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敞轩的方向,看到皇帝与顾岩陌正大步流星地走来。

  她眯了眯眼睛。

  她的父亲,竟然瘦了那么多,面容十分憔悴,两鬓也已完全染了霜白。

  收回视线,看着无病,心头一阵刺痛,险些落泪。

  无病抬起一只脏兮兮的前爪,伸向她彩绣瑰丽纹样的裙子,却在碰到之前止住了。

  挺多时候,她粗枝大叶的,却偏偏有洁癖,看不得喜欢的兽犬脏兮兮,也不准它们脏兮兮的时候碰到自己。

  难道,无病真的记得她、认出了她?

  心存疑惑的时候,傅晚渔已经不受控制地握住了那只脏兮兮又毛茸茸的大爪子,俯身看着它,微声问:“混小子,唱哪出呢?”

  无病很委屈地哼哼唧唧。

  傅晚渔哪里有时间跟它磨叽,“我会再找机会来看你。乖,回去。”

  无病不肯,用力对她摇尾巴。

  傅晚渔的语声更轻,语气却更重:“回去!”

  无病立时蔫儿了,失魂落魄地离开。可是,没走出多远,就又决然地跑回到她身边。

  傅晚渔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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