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九月轻歌      更新:2023-07-24 21:56      字数:11054
  皇帝取出帕子,为她拭去眼泪,笑着拍拍她脑门儿,“不哭,不难过,咱爷儿俩以后都好好儿的。”

  “嗯!”傅晚渔用力点了点头。

  “偶尔,我只是不放心。”皇帝道,“如今你人手少,开罪的人却多了些。这一阵,和岩陌勤往宫里走动着,我逐步把锦衣卫和部分暗卫交给你用。”

  傅晚渔说好。

  皇帝又叮嘱:“你以前的心腹,有三个留在了公主府。等时间合适了,也收回到身边。那些人,真是没得挑剔。”

  在如今还不合适,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临颖走的日子还短,她的心腹还没缓过劲来。这种情绪,必须顾及。

  傅晚渔嗯了一声,“我晓得分寸。”

  二老夫人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大夫人据实相告的那些事。

  大夫人跪在地上,等着她的雷霆之怒。然而过了很久,二老夫人连话都没一句。她大着胆子抬起头来。

  二老夫人面色奇差,但神色还算平静,正敛目沉思。这事情太上不得台面,后果却太严重,不出意料的话,凌家日后再无宁日。

  她出自凌家,最是了解娘家人的性情,经了此事,便与傅晚渔、顾岩陌结了仇。

  既然结了仇,便少不了明里暗里的腥风血雨。

  可是,凌家怎么斗得过那对足智多谋的小夫妻?更何况,傅晚渔背后,还有一个护短儿的傅仲霖,一位正方方面面给义女撑腰的帝王。

  大夫人担心二老夫人被自己气坏了,怯懦出声:“娘……”

  二老夫人这才望向她,心里恨不得把她生生撕碎,但现在却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你昨晚歇在了锦云轩?”

  “是。”大夫人涨红了脸,“郡主命人给了我一些惩戒。”

  二老夫人倒不关心这些,问道:“郡主有没有交代你什么话?”

  大夫人茫然地摇头,“没有啊……她离开之前,只是提点了我几句。”

  二老夫人深吸进一口气,“复述给我听。”傅晚渔行事缜密,绝不会一点儿提示都没有,就安心地进宫。

  大夫人认真回想,尽量只字不差地复述了晚渔昨晚那些话。

  二老夫人眉心一跳。傅晚渔说,她算计的是大老爷,而非大夫人——这一点便是提示了。

  家中一番纷扰,长子丢掉官职之际,二老夫人便笃定是傅晚渔的手笔,只是,一直也没脸求证。

  眼下,傅晚渔承认了。

  堂堂三品大员,收拾起来都不费力气,何况内宅中的妇孺?

  傅晚渔是通过大夫人之口向她示警:该在娘家、夫家之间做出抉择了,若再掺和凌家的事情,不要说她们,便是整个二房,都要陪着凌家遭殃。

  二老夫人又沉默了良久,长长地叹息一声,“长房并没有得势之后就处处打压,相反,时时处处地奔着家宅和睦行事。昨日,老三媳妇和郡主,给足了我们体面。你却做下了那等糊涂事。”

  真正受惩戒的时候到了。大夫人低声道:“我自请去家庙修行可好?总不能让大老爷休了我……郡主的意思,不就是让您发落我么?”

  “去家庙?”二老夫人讽刺地笑了,“你清净了,郡主也眼不见为净了?”

  大夫人默认。这不是常理么。

  二老夫人道:“真想眼不见为净,她昨日大可借芳菲之手取了你性命。眼不见为净对她来说,不亚于避着谁,而她是不需躲避任何人的。”

  想眼不见为净,是因为放不下过节引起的膈应,从而惩戒之余,将对方支得远远的。

  说到底,是将那些事看得比较重,又不能将对方整治至死,便不想为难自己,不愿面对对方翻身的隐忧。

  可傅晚渔是残酷却坦荡的做派:打了你,你服了,我就以和为贵,譬如对待她和杜氏、宜家;

  你不服,我就继续整治,让你自食恶果,且要由最亲近的人亲手整治,譬如对待大夫人。

  在她们心中的大事,在傅晚渔那里,真不算什么。

  二老夫人也不指望大夫人即刻明白这些,转而说重点:“明日起,你每日来我房里,与我一起礼佛抄经,凡事由我做主。”日子还长着,她总能让长媳慢慢开窍,真正的明白轻重。

  比起去家庙,这结果自然让大夫人大喜过望,又不免忐忑:“这样,郡主那边能答应?”

  “她不会反对的。”二老夫人面色一整,说起另一件重要的事,“而你在心里,要当做你已经去了家庙,不再回凌家,不再见凌家任何一个人。我亦如此。”

  大夫人愕然。

  二老夫人又叹息一声,“日后,我们只是顾家媳。”

  大夫人知道老人家言出必行,当下也顾不上思量别的,只想到了一桩眼前事,讷讷地道:“下午四皇子要过来,他一定是为了凌家的事,我该怎么办啊……”

  “她是来见你,也是来见我。”二老夫人端了茶,“去小佛堂跪着吧。”

  同一时刻的正房,则是忙碌却融洽的氛围。

  宴请之后,下人们要将桌椅器皿放回库房,管事要查看是否有缺损,另外则是清算出昨日内宅的开销,交由三夫人过目之后,再送到外院走账。

  事情不少,三夫人却也应对自如。晚渔教了她一些看帐、合账的窍门,她学会了,习练得驾轻就熟。

  不能怪她没事就对着三老爷感叹,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似乎就没有不精通的事。

  管事来来去去,见三夫人示下毫不拖泥带水,已是十足十的当家主母派头,表过忠心的喜闻乐见,尚没表忠心的又添三分敬畏,生怕自己负责的差事出岔子。

  不知不觉就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三夫人不觉疲惫,反倒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很充实,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用饭时,她想起昨日晚渔说要留君若多住一段时日,便吩咐李嬷嬷:“天气越来越冷,去库房选两个小手炉,送到凌四小姐房里。”

  凌家世袭荣国公爵,祖上出过骁勇善战的名将,也出过才高八斗的次辅,自来不拘子嗣从文从武。

  这一代的凌国公,文武都不大精通,最善常攀附权贵。宫中的淑妃就是一个证明。在当初,淑妃本可定亲避过大选,凌国公却是一门心思要做皇亲国戚,如何都不允许。

  作为世子的凌大老爷,很有些学识,不然不也能官至礼部右侍郎。他并不觉得父亲的处世之道有问题。多年来父子两个齐心协力,为凌淑妃、四皇子广结人脉。

  此刻,外书房里,凌大老爷垂首站在父亲面前,恭敬地道:“已经得了四皇子的回话,下午,四皇子便亲自去顾家一趟。”

  “怕是也没什么用处。”凌国公叹气道,“澈儿的事,他与皇长子亲自去过顾府,结果呢?人家根本没当回事。”

  凌大老爷满脸愧色,“是儿子教子无方,不然,也生不出这样的祸端。”

  凌国公哼笑一声,“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需从长计议,且要尽快。”

  凌大老爷欠了欠身,“的确,三两日内想不出转圜的法子——”

  “若到了那地步,左一刀是死,右一刀也是死,只能跟两个孩子交底,让他们认命。”

  “……是。”

  凌国公问起凌君若:“四丫头——”

  “长宁郡主把她留下了。”凌大老爷的浓眉蹙了蹙,“我也真担心,那丫头日后会给家中雪上加霜。”

  “孽债啊。”凌国公冷眼看着儿子,“你当初怎么会那么糊涂?连个弱女子都拿捏不住。”

  “……那年,淑妃娘娘催得紧,我心急之下,看人便失了准成。”

  关乎女子的事,父子两个再怎样,也拉不下脸多说什么。凌国公沉吟道:“依你看,那东西到底在不在四丫头手里?”

  凌大老爷斟酌之后,回道:“应该没有。上次我责罚她的时候,将她房里里里外外搜了个便,她和房里的下人,也着人搜身了。什么都没找到。”

  凌国公不免费解,“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外面帮衬她的人,到底是谁?

  “前一阵,她分明有着丧命的危险,那个人也没露面示警……出了岔子,还是不管她了?”

  凌大老爷答不出。

  父子两个这边,一直安安静静的,内宅却已乱成了一锅粥。

  昨夜凌大老爷带着妻儿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没惊动任何人。直到上午,凌老夫人才知道了凌漠、凌芳菲的事,险些气晕过去。

  凌漠自己去跪祠堂了,凌老夫人够不着,便将凌芳菲唤到面前,反反复复询问。

  凌芳菲一直沉默,被问得实在不耐烦了,冷冷甩下一句:“左不过是没能如愿反遭算计,您问得再清楚,又能改变什么?”

  凌老夫人手哆嗦着指向她,“再怎么反遭算计,你只要稍稍有些脑子,也到不了勾引同胞兄长的地步。”

  凌芳菲立时脸色煞白。昨日她到后来,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丑态百出,但记得的一幕幕,也已成为刺入她心头的刀。

  这一辈子,她和二哥,再不能面对彼此。

  但是,错了便是错了,祖母却怎么直接咬定她勾引自己的哥哥?从来是这样,凌家的男子不会做错事,凌家的闺秀但凡出一点点问题,错就全在她们。

  她定定地看住凌老夫人,忽而笑了,“我怎么忘了,您大字都不识几个,便是将口供拿过来,也看不懂。”这个长辈,最是愚昧无知。

  “你这个小贱人!”凌老夫人气得险些仰倒,“掌嘴,给我狠狠地打!”

  便有婆子上前来,掌掴凌芳菲。

  凌芳菲正挨打的时候,凌大夫人寻过来,见状立刻扑过去,抬手就甩了那婆子一记耳光,“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三小姐?”

  凌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反了,都要造反了……”

  凌大夫人一面给凌芳菲擦拭口鼻沁出的鲜血,一面冷声对老夫人道:“国公爷说了,事已至此,责难孩子也于事无补。”

  凌老夫人一拍桌子,“她在凌家一日,就得敬着我这个长辈!”

  凌大夫人冷眼望过去,“她迟早会离开的,不论如何,受的责罚都轻不了,实在不差您这几巴掌。”

  凌老夫人噎住。

  凌大夫人搂着凌芳菲出门。她也气,也恨铁不成钢,但这是她的亲骨肉,不论如何,都看不得谁委屈她。

  母女两个回房的路上,遇上了二夫人,被冷嘲热讽了一番。

  凌芳菲一直木着一张脸,回到房里,净面之后,她坐在妆台前,望着自己肿胀的面颊,憔悴失色的容颜,好一会儿,忽然起身,将手边能拿到的东西一股脑砸向铜镜。

  后来累了,她跌坐到地上。

  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她想不明白。

  傅晚渔的以牙还牙,怎么能够阴毒到这地步?怎么能将她毁到这般不人不鬼的地步?简直是妖魔转世!

  顾岩陌又怎么能纵着傅晚渔如此?

  她恨得几乎咬碎了牙。

  四皇子行色匆匆地来到顾府。

  有丫鬟径自请他到二老夫人房里说话。

  大夫人垂首侍立在二老夫人身侧。

  见礼之后,四皇子开门见山:“凌家一双儿女出了岔子,二位可听说了?”

  二老夫人颔首,“自是听说了。”

  “眼下事态严重,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四皇子神色肃然地道,“请您帮衬一二。”

  二老夫人也不拖泥带水,“如何帮衬?”

  “百善孝为先。”四皇子道,“不论如何,您是三公子与长宁郡主的叔祖母,这些年来同在一个府邸,有着长房不敢否认的恩情。您一向精明果决,这一次,还请您出手,给芳菲和凌漠一条活路。”

  精明果决?二老夫人自嘲地笑了笑,精明与否她说不准,但是,遇事的确向来果决。她沉吟片刻,“四殿下和凌府没有别的法子好想么?”

  四皇子苦笑着摇头,“暂时别无他法。”

  二老夫人又问:“你们这样行走于庙堂之上的人,都束手无策,我一介内宅妇人,又如何能成事?”

  四皇子讶然,继而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刚刚我不是说了?”

  “我只怕,做那种文章的结果,是自己落个暴毙的下场。”二老夫人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也说不上怕死,只是,我这儿媳妇不成器,还需我每日带在身边,尽心提点。”

  四皇子望向大夫人。

  大夫人眼观鼻鼻观心。到了这会儿,她要是还不老实,那可真是活腻了,单说二老夫人,就能将她活活掐死。

  “我不明白,”四皇子困惑地道,“您该知道,芳菲与凌漠摆明了是遭了算计,且那人心思过于歹毒,您出自凌家,他们对您也一向孝敬。”

  二老夫人讽刺地笑了笑,“殿下这说法,老身并不赞同。要说顾家有人算计他们,合情理么?昨日我们府中设宴,满堂宾客,不论哪一个人,怎么会傻到在自己的宴请上算计宾客?

  “事情明摆着,是那两个孩子自以为是,想用那般歹毒的法子算计别人,结果被人以牙还牙罢了。

  “他们到了这地步,殿下为他们鸣不平,但若中招的是别人呢?别人难道不也一样会生不如死?

  “我不敢说对长房有恩情,我只能说,如今我只想做好岩陌、郡主的叔祖母。

  “两个孩子明明没招惹过谁,那些人却花招百出地算计他们。

  “他们很不容易,如今的顾家,要他们支撑,我怎么忍心给他们添堵。”

  听完这一席话,四皇子愣了愣,神色明显流露出不悦,“您可想过,袖手旁观的话,凌家会如何看待您?”

  二老夫人的笑容变得平和,敛目看着手上的佛珠,“我已嫁到顾家几十年,那些年,为了娘家,该做的,不该做的,都曾尽力。如今,我该为自己的儿孙积德、积福了。

  “凌家纵容两个孩子来我跟前,算计我的晚辈,我本该上门兴师问罪,问他们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两个孩子得逞,毁的便是我顾家?

  “只是,到底出自凌家,这些年又承蒙淑妃娘娘照拂,也罢了。只求凌家的人日后离我远着些,别再登门。”

  话虽委婉,却已表明要与凌家撇清关系的立场。

  四皇子神色极为复杂地看着二老夫人。她分明是早有准备,不然,不可能当下就有条有理地说出这么一番话。

  难道她认为,他与母妃、凌府相加,都不能挽回败局?那得是多看得起顾岩陌与傅晚渔?

  但不论怎样,他无功而返的结果已是必然。

  他冷笑一声,起身道:“如此,便不叨扰二老夫人了。您,保重。”语毕,阔步出门。

  二老夫人望一眼他的背影,无声地叹一口气。

  没过多久,二老太爷回房来,困惑地问道:“四皇子怎的来去匆匆?我瞧他面色不大好的样子。”

  二老夫人道:“管那些做什么。他只是过来与我说说话。”

  二老太爷面露狐疑,“你不是说,这当口,他要是没要紧事,不会过来么?”

  二老夫人一记冷眼递过去,“便是有要紧事,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否则,怎么来找我,却不是找你们父子?”

  二老太爷哑了声。

  二老夫人喝了一口茶,叮嘱道:“你日后只管继续琢磨你的字画制艺,少出门。关乎我娘家的事,不要打听,便是听到什么消息,也不要管。”

  二老太爷算是书香门第中不务正业的那种人,多年痴迷的,全不是正统学问,年轻时数次下场,都没能考取功名。但是没关系,发妻持家有方、教子有方,他只管数年如一日的做个清贵闲人。

  这会儿听发妻依然支持他的喜好,自是喜上眉梢,旁的也就满口应下。

  顾岩陌被皇帝留在宫中议事,傅晚渔带着无病先回来了,随行的是两辆宫人驾着的马车,上面全是皇帝要晚渔带回来的。

  皇帝最是清楚女儿的喜好,因而命冯季常去了公主府两次,将好些她以前惯用的物件儿送入宫中,今日再让她带回来。除去这些,便是些内务府新打造出的首饰、器皿、摆件儿。

  一次次下来,东西太多了,晚渔的小库房已经满满当当,她便只留下了笔墨纸砚书籍,其余的让进之开了顾岩陌的库房,把东西放进去。

  进之觉得,这是郡主对三少爷的信任,哪有不应的道理,欢欢喜喜地将林林总总的物件儿入库、单记了一笔账,一式两份,等写好之后,要交给郡主一份。

  无病回来之后就去了西次间,在自己的小毯子上呼呼大睡。

  在宫里,晚渔带它回了万兽园里它以前的住处,陪着小家伙招猫逗狗的玩儿了好一阵,尽兴了,也累了。

  傅晚渔换了家常的穿戴,去了三夫人房里。

  三夫人笑道:“要不要再吃些东西?我让小厨房给你热着两道炖菜,现炒的食材也齐备。”她是觉得,在宫里用饭,能吃饱的女子少之又少。

  傅晚渔从善如流,“好啊。您这一提,真觉得有些饿了。”她不可能吃不饱,但是,陪着无病玩儿,那可真是特别耗体力的事情。

  三夫人立刻吩咐下去,又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瞧你,太瘦了些。我就是厨艺不佳,要是厨艺好,每日定要变着花样的做饭菜给你吃。”

  傅晚渔亲昵地挽住婆婆的手臂,“我这几次进宫,倒是得空就去御书房的小厨房,在跟御厨学做菜。等学会了,做给您和父亲吃。”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原主并不善厨艺。她的一手厨艺,是母亲手把手教她的。这本事,她若平白显露,会吓到纤月几个。

  幸好进宫之后,随侍的丫鬟便要留在宫门外,父亲长居的养心殿、御书房的大事小情,也没外人知晓。要不然,她这手厨艺就只能搁下。

  三夫人闻言先是欣慰,继而就笑,“怎么还能去小厨房?”

  傅晚渔把顾岩陌拎出来说事:“皇上要见的其实是岩陌,他们有好些事要商议,今儿不就这样么?我和无病只是凑热闹前去,空闲的时间太多,尽在宫里玩儿了。”

  三夫人虽然明知儿媳妇这是刻意捧着儿子,心里却还是熨帖得很。

  傅晚渔在婆婆房里用过饭,又闲话一阵,回到秫香斋,选出几刀上好的宣纸、一套文房四宝,亲自带人送到凌君若房里。

  凌君若正在侍弄房里的盆栽,听得晚渔来了,由衷地笑着迎出去。

  傅晚渔微笑道:“我听说你每日都要习字一个时辰,得闲的时候便看书,就给你备了些纸笔。至于书籍,料想你有你的喜好,我便不多事了,但要有寻不到又很想看的书,可以知会我,说不定我手里就有。”

  凌君若笑着道谢。

  落座喝茶的时候,傅晚渔问道:“凌府那边,还有没有你放不下的下人?我可以给你要过来。”

  凌君若目光一黯,“原先除了豆蔻、甘蓝,还有两个丫鬟。但是,她们已经不在了。我被凌大老爷毒打那日,她们……被杖毙了。”

  一旁的豆蔻、甘蓝红了眼眶,不消片刻,便落了泪。

  傅晚渔不动声色,“这样的话,你就继续用着调给你的这些人手。我本意是让你自在些,多些自己的心腹在身边。”

  “我晓得。”凌君若眼含感激,“不论郡主有意无意探知,我平日都没有需要瞒着您的行径。我,只需等着人来找我。”

  傅晚渔看着她。

  凌君若点了点头,“我要等一个人来找我。”语毕,眼中盛满了忧心。

  “你担心那个人出了什么事?”

  “嗯。”凌君若低下头去,轻声道,“上次,我险些就被凌大老爷打死了,按理说,那个人该出手救我的,可是没有。我被关进了祠堂,每日罚跪。”

  傅晚渔用食指关节蹭了蹭下巴颏儿,“昨日我听到了什么,你一清二楚。那么你会否在意,我查那个人的底细?”她是想,这是一个值得她坦诚相待的女孩儿。

  “不在意。”凌君若立时道,“我只希望,郡主早日查清那个人的底细,得知其现状。若能告诉我,再好不过。”她说着话,起身深施一礼,“我知道,这些该是我主动交代的,但是,就在去年,我曾经用最在意的人赌咒发毒誓,对那人的任何事绝口不提。我……相信因果,怕遭报应。”

  傅晚渔笑容十分柔和,缓声道:“我说过,你我只是相互帮衬,不掺杂其他。这一刻起,我们尽量放下旁的事,放松下来,得了闲,一起陪长辈说说话,品品茶就好。”

  凌君若对上那双亮闪闪却含着真诚、善意的明眸,欣然一笑,“好。”

  宫门落锁之前,皇帝才放顾岩陌离开。

  这一天给他的感触颇多。

  更进一步地看到了皇帝与小九相处的情形。愈发笃定,皇帝是把小九当儿子养大的。那般看似随意却处处透着深厚情分的言语、做派,在情分深厚的父子间不常见,在情分深厚的父女间便是罕见——如今这世道,女儿时时打趣父亲甚至给父亲吃瘪的情形,与女训、女德完全背道而驰,是不被世俗接受的。

  但是,看着爷儿俩那般的相处情形,他只觉愉悦。

  小九那个人,是活得过于鲜活的人,对着不一样的人,便有不一样的面目。

  策马回府的路上,他问起随行的裕之:“要你们查沈氏商贾,可有结果了?”

  裕之诚实地道:“还没有,虽说范围不大,但朝夕之间也难以筛选出来。”

  顾岩陌颔首,想了想,道:“你带人回吧,我去串门儿。”

  裕之笑着称是,带着一众随从离开。

  顾岩陌策马疾驰在夜色中的长街。

  他要去见的人,是至交沈玄同。

  相见之后,顾岩陌直接道明来意:“……姓沈的商贾及其女儿沈氏,我得查清原委。路上忽然想起,查的人与你同个姓氏,有无可能相识,我总该来问一问。毕竟,你沈家一族,枝繁叶茂。若不相识,就要请你帮忙查证一番。”

  沈玄同听了,沉默下去。

  这倒让顾岩陌有些意外了。他来意正如他所说的,心里真没抱有沈玄同与沈氏相识的希望,根本目的在于让沈玄同撒出人手帮他查证。而此刻至交这脸色,分明是有些不对劲了。

  沈玄同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你说的这档子事儿,与我一位堂姐的境遇倒有六七分相同——自然,她出自沈家旁支,要不是经历起伏异于常人,我根本就记不住。”

  顾岩陌道:“说来听听。”

  沈玄同无奈地笑了笑,“其实也不比戏本子里一些事更新鲜,但你想听,就跟你说说。

  “我那堂姐的父亲,有经商头脑,科举名落孙山之后,便专心做生意。不能说是白手起家,但手中银钱一定多不到哪儿去,就那样,只过了三五年,便已腰缠万贯。”

  顾岩陌眉心一动,“如果是这样,照他这势头,不该早早富甲一方了么?”而他所知的近年来富甲一方的商贾之中,没有沈家字号。

  沈玄同苦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亦如此。他所在的那一枝,只想走科举的路,他却另有所图,谁能认可?即便是每日花着他赚取的银钱,也没人念他的好。

  “不要脸的人,还是挺多的。”

  顾岩陌莞尔。

  沈玄同继续道:“但那人倔强,还有头脑,闹了两次,便让沈家将之除族了。随后他倒也没更换姓氏,继续经商,只是与发妻俱是天不假年,早早离世,支撑门楣的,是我那个堂姐。

  “我那个堂姐,大抵是十六七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一见钟情的男子,结果是无疾而终,谁也不知那男子去了何处。

  “之后,我堂姐消沉下去,对生意就不怎么上心了,手里的产业一再消减。

  “过了三二年,我堂姐又认下了一个义女,带在身边,用心教导。

  “好像是三五年前吧,我堂姐病故。毕竟不大亲厚,有些事情,我也不清楚。”

  顾岩陌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转头凝住沈玄同,“是么?”

  沈玄同迎上他视线,到底是败下阵来,低下头,默默喝茶。

  “听得你这一番话,我有了些不切实际的猜想,你姑且一听。”顾岩陌和声道,“你们整个沈家,都以沈氏为耻。

  “偶尔帮衬沈氏及女儿一把的人,是你。

  “有些事,你因为沈氏一族的污点,不想提了,但是,沈氏便是有千错万错,她生下的孩子有何过错?”

  至交长久的凝视,终究是让沈玄同招架不住了,他有些烦躁,命人将茶换成了酒,再遣了下人,才对顾岩陌道:“你说的没错,当初,沈氏闹出的那些事,放到任何一个家族,都容不得。

  “同样的,任何一个家族,都只能将之逐出门外。

  “沈家没有对不起她。要知道,她被驱逐的时候,已然有了喜脉。”

  顾岩陌扬了扬一边的眉毛,“说下去。”

  “我对她,其实并不在意,得知她被逐出家门之后的种种消息,是手下有意无意地告诉我的。

  “她被逐出家门第三年,就遭遇了一场变故:住的宅邸走水,火势太大,所在的屋宇到最后片瓦无存。她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后来……

  “她已经死了,我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顾岩陌斟酌片刻,轻轻一笑,“你还是跟我说点儿有用的吧。你不善于对我撒谎,正常来说,人死了就死了,还有什么后来?你及时补救了,但是没用。你已经前言不搭后语了。”

  沈玄同蹙眉,转头瞪着他。

  眼神交战片刻,到底是沈玄同服软了,却不免抱怨:“怎么就遇到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顾岩陌只是笑,叙谈一阵,便起身回府了。

  之后的沈玄同则快马加鞭,赶赴一所南城并不显眼的小院儿。

  走进院门,行至上房,他站在堂屋外,默默等待。

  过了许久,终于是等到了仆人请他进门。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在黯淡的灯光影里,看到了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女子,一如以往,面罩轻纱,明眸璀璨如星,但是,潋滟着的光芒,是正是邪?

  沈玄同并没行礼,他对这女子,真尊敬不起来。

  “何事?”女子言简意赅。

  “你就要被查个底儿掉了,在那之前,能不能帮你女儿一把?”沈玄同语气漠然之至,“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取得了家父家母的青睐,以至于他们临终之前,都让我善待你。但我这些年过来,对你这种颠三倒四的做派,已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

  “不是……”女子撑着座椅扶手,勉力站起身来,“你一年半载不来一趟,自是不会知晓,我这一阵病了,病得很重。我这一生的寄望都在女儿身上,只要不是身不由己,又怎么会不在意她的处境?”

  沈玄同哼笑一声,“这种话,留着骗别人骗你自己就行了。我过来,只是要告诉你,君若已经离开凌府,得了长宁郡主的青睐,会长久地住在顾家。她只要懂事些,不再回凌家也不是难事。”

  女子的秀眉蹙了蹙。

  沈玄同现出一抹鄙夷,“你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下作东西,我庆幸遇见,开眼界了;也厌恶遇见,让我作呕。”语毕,他起身离开。

  女子怔愣半晌才回神,才意识到现状。斟酌良久,吩咐下人:“给她下帖子,让她来见我。”

  顾岩陌回到家中时已经太晚,沐浴更衣歇下之后,自是不忍心打扰晚渔,安安静静地睡在她身侧。

  可是没过多久,睡梦中的晚渔就意识到他回来了,摸索着投入到他怀里,寻找怀抱的小奶猫似的。

  他哪有不接受的道理。轻轻浅浅的亲吻,印在她眉心。

  晚渔对这细微的感触,回应的是微微侧了侧脸,嘟了嘟唇。

  这种小模样,也只有在睡梦中才会有吧?

  他笑了,又在她唇上印下温柔而清浅的一吻。

  翌日早间,顾岩陌去了外院之后,傅晚渔正要去正房请安,凌君若来了。

  凌君若直言道:“那个人想见我,请柬中说,我若是不能携郡主同去,那么,见面等同于不见。”语毕,将帖子送上。

  傅晚渔心生不悦。“那个人”为何这般轻看君若?但是,面上笑微微的,“请安之后,我们一同前去。”

  凌君若爽快地称是,神色间却分明显露出痛苦之色。

  傅晚渔愈发好奇了,心里生出一个大胆而荒唐的猜想。

  巳时之前,傅晚渔和凌君若抵达一所京城寻常可见的小院儿。这是帖子上报出的住址。

  一步步走进去,到了上房,步入厅堂,两女子见到了端坐在主座上的女子。

  她面罩轻纱,现出的双眼明亮且美丽。

  凌君若望着那双眼睛,面容渐渐失了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过了片刻,更是险些连呼吸都停滞。

  傅晚渔自是将她的种种反应尽收眼底,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走到那女子面前,很直接地道:“你请君若来,她已应邀前来。我亦如此。想说什么事?”

  女子一直凝望着凌君若的视线,终是因着晚渔的言语而转移。她起身深施一礼,之后才道:“我知道您是郡主之尊。回话之前,能否容我先与君若移步说几句话?”

  傅晚渔心里自是不喜这女子的做派,但是,因着凌君若,也就不动声色,“君若,你想必也听到了,怎么看?”

  凌君若深深地凝望那女子,片刻之后,语气清冷地道:“在我看来,自是没有必要。”

  傅晚渔笑了笑,“明白了。”

  那女子在几息的慌乱之后,倒也平静下来。

  傅晚渔挥手遣了一众下人,然后问那女子:“据我先前对君若的了解,你,应该是左右她这三四年运道的人吧?”

  女子垂首,默然不语。

  傅晚渔浑不在意,“再据我所揣测,你,就是与人苟合生下君若、为族人所不能容、引以为耻的那个女子,你自己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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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