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敬逍被江老先生那边的人接走，孟悠没有亲眼看到。中午回来时却听到邻里讨论, 巷外住着的人家不少, 那些大妈大婶平日少往来, 但经常照面，孟悠多少眼熟。

  经过巷口垃圾桶前，两个妇女扔了杂物, 人不走, 也不嫌气味不好, 站着你一句我一句聊起闲天。

  “后面姓江那户, 今天又来车了！”

  “是不是？听说可气派了。”

  孟悠暗暗侧目, 脚下速度放慢，那两位聊得投入, 压根没注意她。

  “那车好像不便宜，我们家那口子盯了半天。啧啧, 这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你说他们家日进斗金, 市里省会到处都是房子，非要窝在这种小地方, 怎么想的？”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这样, 夫妻俩哪至于离婚……不过再有钱, 到底还是命苦，我记得江家那个才四十多吧？”

  “可不，四十多，半百都不到。留下个儿子, 十七八，才上高中，听说现在也变了个性子，可怜喏……”

  她们谈论得欢畅，夸张语气仿佛是油锅，翻来覆去地将人在舌尖炸了一遍又一遍。

  “……”

  心里堵得慌。

  孟悠再听不下去，微微吸气，忍住涌上来的情绪，快步朝巷里走。

  吃过午饭，小睡一会去学校。

  校外最近的巷子口多了个卖煎饼的小摊，摊主是个阿姨。阿姨穿得朴素，围着的围裙略有油污，正忙碌不停，将酱料盒一一摆在煎饼车上。

  中午放学和下午放学是学生最饿的时候，这摊子摆得这么早，大概是想晌午后赚赚过路人的钱。

  这个时间点太阳正挂在头顶，巷口风又大，一阵一阵往外刮，着实不容易。

  孟悠胃里午饭堪堪消化，本来吃不下，可看着那位阿姨忙前忙后，鬓边头发丝乱了也顾不上撩，脚下方向一转，不由走过去。

  “小姑娘，要吃饼吗？”阿姨殷勤招呼，“很香的，有肉馅菜馅粉丝馅，三块钱一个，五块钱两个。”

  孟悠不饿，“给我来一个吧。”

  阿姨道好：“这就给你做！”

  她擦擦手，夹起一块揉好压好的面饼放上铁板，铁板上油烧得热，没一会就好了。

  沥去多余油汁，待稍稍变凉，阿姨用油纸包起饼，装进塑料袋里，递给孟悠的同时接过她的钱，笑得热情又客气。

  “慢走啊，下次再来。”

  塑料袋拎在手里，孟悠一直没吃饼。到二楼，去了趟十二班，可惜人不在，江敬逍和林桉的位置都是空的。

  本来想问他吃不吃，只好打消念头。

  回到六班，坐下不一会，井蓝来了。

  闻见香味，好奇：“什么东西，好香？”

  孟悠拿出来：“饼，你要吃吗？”

  井蓝不饿，只是馋，先点头后矜持：“撕一点尝尝就好”

  两人在课桌下分饼，井蓝正吃得香，冷不丁听见陶惠问：“哪买的？”

  一转头，原本趴在桌上睡觉的陶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盯着她们手里的饼，眉头微蹙。

  “校门外巷子口买的。你吃吗？”孟悠递过去。

  陶惠脸色晦暗一瞬，“不用。”言毕起身离开座位，从教室门口出去。

  捏着饼的井蓝莫名：“她怎么了？”

  她们和陶惠的关系大大升温，课间时常三人组队上厕所，体育课也聚在一起活动。

  “该不会是因为我们没分她吃不高兴了吧？”

  孟悠看向教室门外，暗暗蹙眉。

  见井蓝睁着求知的眼，手里撕下一小块饼，塞进她嘴里：“别胡说。”

  因搬去江老先生置在城中心的房产，好不容易开始回家吃饭的江敬逍，这段时间又缺席饭桌，孟悠竟有点不习惯。

  说来奇怪，他不在的次数比在的次数多得多，怎么反而觉得他在才更像是常态？

  对着办公桌愣了一愣，孟悠立刻回神，赶紧把这些想法抛到脑后。大概是快要放学了吧，这种时候居然也想起他。

  正理着练习册，门口出现一个清瘦身影，“不好意思……”

  孟悠抬头，是个面生的男生，“你找谁？”

  “我找郑老师，请问他去哪了？”

  “郑老师去开会了，等会就过来。”

  “这样啊。”男生点点头，拿着手里的东西进来，熟门熟路走到郑老师桌前，正好在孟悠斜对面。

  他似乎不是高二的，孟悠多看了两眼，随后继续将书叠整齐。

  “请问……你是孟悠吗？”男生忽然开口。

  孟悠略微错愕：“你认识我？”

  男生推起眼镜，指了指她面前的桌，“我记得那是张信芳老师的位置。听说孟悠同学头发中长，皮肤比较白，人很斯文。张老师正好又是教六班的，所以我猜了一下。”

  听说？孟悠没做声。

  “我叫王思齐，高三一班。”男生自我介绍。

  孟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高三红榜，排名第一的就是这位学长。

  不过他怎么会认识她？

  王思齐笑了笑：“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江敬逍应该还记得。”

  “你认识江敬逍？”

  问完孟悠就觉得这话多余，江敬逍本该是高三的，这么算，他们应该是高一时的同级同学。

  “你如果有看过高三红榜，应该知道我排第一。”王思齐停了一下，“不过这都是因为江敬逍不在。”

  孟悠不知他突然说起江敬逍是何用意，没接话。

  王思齐口吻忽然遗憾：“以前我一直很想打败他。”

  孟悠挑眉：“那你现在应该很高兴。”

  “高兴？有什么好高兴。”王思齐摇了摇头，“高一第一个学期，在他弃考前，我从头到尾没有赢过他一次。我能超过他，不过是因为他放弃，这根本不算。”

  “所以你和我说这些是想……？”

  “我听说你和他关系很好，这次他的排名上升了好几百。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劝劝他。”

  孟悠听出了浓浓的惺惺相惜，江敬逍惜不惜不知道，王思齐看来是真的十分在意江敬逍。

  王思齐看出她不理解，缓缓道：“你可能想象不到。”

  “什么？”

  “以前我们高一的时候，刚分尖子班，一班二班前五名谁都不服谁，唯独江敬逍。从第二到第十，争得不可开交，但是第一的位置谁都没有怀疑过。只要他在，就一定是他。”

  王思齐惋惜的语气，勾勒出一个孟悠不曾见过的江敬逍。

  “他记忆力超强，看过的题目就不会忘。英文口语大赛，我们所有人都按稿子背，只有他一个当场脱稿，即兴三分钟。”

  “和七中一起代表本城参加全国数学竞赛，我们一个小组，最后只剩他和京市的一号种子选手留到最后。”

  “省会举办的物理化学团体试验比赛，两个团队他都是主导，还都是靠他替学校拿下的最好成绩……”

  “他是我们这届优秀学生的核心。”

  王思齐笑中带点遗憾，忽然停了停，问孟悠，“你知道我们那一学期参加完比赛，外地的老师是怎么评价的吗？”

  孟悠愣愣摇头。

  “他们说——”

  手中帮老师填完的表格，王思齐理了又理，声音低沉，带着追忆和感慨。

  “晋城全部中学加起来，或许有很多个学霸，但只有一个江敬逍。”

  “发什么呆？”

  “……啊，没有。”

  孟悠回神，不好意思地冲井蓝笑笑。

  井蓝捧着奶茶吸溜：“你想什么呢，眼睛直勾勾地出神。”

  “没事。”孟悠呼出一口气，不多说，瞥她一眼，“还吃，老师快来了。”

  “我再吃一口嘛……”井蓝狠狠吸一大口，嘴巴鼓鼓的，这才把奶茶塞进桌肚。

  孟悠翻开书，耳边确实王思齐的那些话，心里乱乱的，静不下来。

  一节课上得有些不集中，课间，她实在忍不住，掏出手机在桌肚里给江敬逍发消息。

  【你下午放学去哪吃饭？】

  手机黑了又摁亮，黑了又摁亮，孟悠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

  过会，收到回复。

  ——【在外面随便吃。】

  孟悠感觉有话想说，不知如何开口。在对话框打下一行字，删掉，来来回回犹豫半天。

  手机一震。

  ——【今天数学课新讲的内容没听懂。】

  他主动提起学习，教孟悠微愣，而后忙不迭回。

  【那我有空给你讲一下！】

  ——【下午放学有时间吗？】

  她一顿。

  【有。】

  ——【方便的话，讲讲？晚饭我请。】

  下一句又贴心地给她的拒绝找好台阶。

  ——【不方便也没关系。】

  孟悠哪会不方便，一口应下。

  【可以，放学见。】

  “晚上吃什么？”林桉趴累了，往江敬逍桌上丢了支笔。

  江敬逍没抬头：“我不跟你们一起，有事。”

  “又有什么事？”

  “你管。”

  “……”

  将孟悠的消息看了两遍，江敬逍切出去，点开另一条内容。

  发件人备注是刘婶。

  ——【老太太说晚上炖汤，问问您想喝什么。】

  他简单打下几个字，回复。

  【跟他们说，我晚上不回去吃。】

  约好在小卖部前见，远远望见江敬逍走来，孟悠莫名有些移不开眼。

  大概是她的视线停留太久，他近前，垂眸：“怎么？”

  她慌忙避开：“没什么。走吧。”

  并肩提步。

  孟悠问他：“吃什么？”

  “都行，不挑。”

  “附近有家汤店不错，去那？”

  江敬逍点头。

  他带了张卷子，说吃完再看，孟悠没异议。

  汤店离得不远，闲聊几句，很快抵达。

  择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孟悠和江敬逍面对面。

  菜单都在墙上，孟悠昂着脑袋看：“吃什么？我觉得那个肉饼的不错，来个肉饼吧？”

  江敬逍没多考虑：“好。”

  “等下等下！”孟悠又改主意，“那个虫草花炖排骨也还可以。”

  “那就虫草花炖排骨。”

  “其实猪肚也还行……”

  孟悠纠结起来，样样都觉得好吃，样样都舍不下。

  江敬逍十分随意，无论她推荐哪个他都点头，她要换，他便让换。

  最后定下，一个虫草花排骨汤，一个猪肚汤，另加炒饭蒸饺年糕等主食。

  老板下单走开。

  孟悠朝江敬逍打量，他眉眼沉和，没有因她变来变去的推荐生出半分不耐。

  她忽地很想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江敬逍抬眸：“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这段时间，她在他身后日复一日地催促，叮嘱，现在一想真的有点烦人，“我好像……”

  “不会。”

  孟悠没想到他答的这么迅速，稍感意外。

  她管得那么多，按江敬逍的脾气，多少应该会烦她才对。

  搓了搓手指，孟悠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江敬逍用纸巾擦拭筷子，眼眸微垂，淡淡说：“我没觉得你烦。”

  她微微抿唇，放轻声音：“……哦。”

  很奇怪地，心里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开心。

  江敬逍把擦好的筷子递给她，反问：“那你呢。”

  “我什么？”

  “你是可怜我吗？”

  孟悠看着他的眼睛，被问得唇瓣微张。

  一时间，想起邻里那些妇女议论他说他命苦时那些话。

  那个时候，还有现在，她都不喜欢那种语气。

  “……我不可怜你。”孟悠咽喉，语气坚定，“你并不需要别人可怜。”

  她轻轻呼吸：“我是可惜。”

  江敬逍看着她没说话。

  “可怜是施舍，可惜不一样。你是很优秀的人。我觉得你很厉害，非常了不起。而且——”

  她想到那一次，他在游泳馆为她解围。

  孟悠迎上他的目光。

  “我说过的，我觉得你人很好。”

  他在水果摊，在街头篮球场，总是在各种嘈杂的环境中旁若无人放空睡去。

  也曾经游刃有余地走在同龄人前面，他是佼佼者，被人追赶，被人视作目标，存在即是团队的核心，也是为校争光让老师同学与有荣焉的天之骄子。

  同样，面冷，嘴硬，可其实有一颗很柔软的心。

  孟悠觉得他不坏，一点都不。

  “……”

  江敬逍垂下眸，好一会没说话。

  桌上沉默，恰时，老板端汤上来。

  感觉到有些尴尬，孟悠执起汤勺，换话题：“快吃吧，尝尝看，味道真的很好。”

  江敬逍无声执起汤勺，慢慢品尝：“嗯，确实不错。”

  她浅笑，“……是吧。”

  汤勺与汤盅内壁碰撞，啷当响。

  江敬逍动作放慢，在汤里搅了搅，语气轻微，口吻随意地问：“下次月考我排名前进，再来喝？”

  桌对面孟悠一诧，愣住。排名前进？不止是五百名，他还肯再往前？

  江敬逍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其他，眉头不自在地皱了一下，缓缓抬眸看向她：“我请你。”

  孟悠愣了三秒，眼里亮起细微的晶莹的光，随后点头。

  “——好。”

  在汤店附近找地方坐下，孟悠给江敬逍讲了会卷子。

  算好时间回学校，经过巷子附近，远远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陶惠在巷口的摊前和阿姨说着什么。

  孟悠白天来这买过煎饼，见两人说话，正想上去打招呼，谁知陶惠和摆摊的阿姨说着说着，似乎激动起来。

  孟悠疑惑地停下脚。

  那厢陶惠又说了两句，注意到阿姨的眼神，扭头朝她看来，先是愣，随后立刻收敛神色。

  孟悠提步过去：“怎么了？你……”

  “没什么。”陶惠打断，瞥一眼摊位里的阿姨，一把拉起孟悠就走，也不管她身旁的江敬逍。

  孟悠被拽着，招手示意江敬逍跟上，顺势朝煎饼摊看了眼。

  面容憔悴的阿姨眼睛直勾勾，朝她们的方向望，可一见她回头，马上别开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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