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妍是特意赶在体育生训练结束前十分钟来到体育场的，却意外地发现训练好像已经结束了。

  隆冬的室外运动场，入夜后根本没几个人，显得格外冷清而萧瑟。

  童妍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路航跟她说过的，冬天会提早训练时间嘛，所以结束也早啊！

  所幸她并没有扑空，路航在。

  运动场上特有的雪亮夜灯仍旧开着，路航的身影被强烈对比的光影勾勒得越发孤凄。因为在训练，她穿着紧身而单薄的运动服，远看十分细瘦，但也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矫健。

  她一次又一次地助跑，起跳，最后摔在厚厚的垫子上。有时她会就势一滚，迅速翻身而起，有时她却体力耗尽一般静静地躺着喘一会儿，才缓缓地起来继续。

  童妍看着心疼，慢慢靠过去。她能想象路航为什么要给自己延长训练时间，这是一种发泄，当你无处疗伤的时候，也只能这样，惩罚自己，充实自己，迫自己接受或遗忘。

  时间接近九点，田径道上本来还在跑步的人也都陆续离开了，再过一会儿，灯也要熄了。

  路航拿起汗巾擦汗，目光一错，就看到怯怯站在一旁的童妍。

  童妍给自己鼓了鼓劲，走过去，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双手捧着一杯热饮递给她：“现在能喝水吗？能的话快趁热喝吧，我已经尽力捂了，可还是……快凉了……”

  路航沉着脸看她，没接，也没说话。

  童妍有些泄气，讷讷尬笑，不肯放弃努力：“最近要有比赛吗？还得加班练啊？你看你一不理我吧，我的消息来源都没有了……”

  路航还是没吭声，但总算是一手接过了那杯热饮，闷闷地坐到垫子上，仰脖喝了起来。

  童妍忙不迭跟过去，小心翼翼地挨着她也坐了下来。

  确认路航没有挪开的意思，童妍勇气倍增，终于说出了她今天真正想说的话：“路路，那件腌臜事……我听说了。”

  路航喝水的动作顿了顿。

  童妍赶紧表明心迹：“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过不去，可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啊！其实你应该这么想，你是师妹的大救星啊！如果不是你，说不定师妹真的答应了姓彭的呢，看姓彭的意思，根本没打算跟魏老师分手，那是什么情况？不就是魏老师不在身边他空虚寂寞冷了嘛，想找个替代品陪一段时间呗！说起来魏老师也应该感谢你，她所遇非人，如果不是这次阴差阳错，她说不定就错付终身了，到时后悔就晚了，而且……”

  “我不是因为这个。”路航突然打断了她。

  童妍的掏心掏肺慷慨激昂断在嘴里，张口结舌。

  还没容她想过来路航是不是故意下她面子呢，路航又接着道：“也不能这么说，我当然不可能完全不在乎这件事，但跟你的事相比起来，这不算什么，别的都不算什么。”

  童妍郁郁地闭上了嘴。

  哎……这么严重啊！还为那事跟她过不去呐？

  然而下一秒钟，童妍就被吓得把郁闷和尴尬全抛到了九宵云外。

  因为路航说：“一想到你跟别人在一起我就受不了，我爱你，童妍！”

  时间就在这一秒到达九点，运动场上的灯光应电脑命令突然熄灭。

  童妍被雷劈了的表情瞬间被汹涌的黑暗吞没。

  也许因为影视剧里往往会给这种灯灭配一个效果音，这灯明明是悄无声息地熄灭的，童妍却也条件反射地觉得好像听到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啪！

  但其实她的第一反应是：我理解错了吧？她指的肯定是姐妹之爱啊！

  是的是的，姐妹之间的要好也会夸张到嫉妒对方有男人，因为以后陪她逛街的可能就不是自己了，跟她去首次打卡新开网红店的也不一定是自己了，还有将来跟她分享心事的，也会越来越不是自己了。闺蜜中的一个有了男朋友，是两个人关系开始淡化的开端。

  然而童妍辛辛苦苦想了这么多，却被路航轻而易举地击碎。

  “我知道我应该憋着的，本来我也打算忍一辈子，可现在我忍不住了……童妍，我一直喜欢你，从一开始就喜欢！我跟你说过的，从小就有女生以为我是男生，你也可以说她们没以为错，我就是想当男生，我觉得自己就是男生，我喜欢的也是女生，我喜欢的就是你！童妍，我真的……很爱你，越来越爱！我想跟你在一起，像你男朋友那样，像你老公那样……

  “你以前都误会了，我有时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不是因为我喜欢男生可男生都不把我当女生，而是，我喜欢的那个女生——你，偏偏就是你，不把我当男生！那次看着你去给跨栏那个贴创可贴，妈的我多希望那张创可贴是贴给我的！所以我把自己也豁了道口子，可笑你看出来我是故意的，却以为我是为了他！

  “你原来好歹还让我冒充你男朋友的，可后来你不要了，而且你还有了莫循……可是童妍，你不是跟莫循合不来吗？你们现在这种关系……能持续多久？激情没了就没有未来了，你别跟他蹉跎了好不好？我不会给你丢人的，咱俩走出去不会有人知道我是女生，大家都会羡慕咱们的！至于私下里……我也一定能满足你，我发誓！”

  童妍整个人都懵掉了，完完全全回不过神来。

  可是说真的，如果不细想，这真是对她来说太具有吸引力的提议了。

  毕竟曾经……应该说到此刻为止，她们俩依然，仍旧，是最贴心的人，童妍分明隐没在黑暗里呆若木鸡，路航却似乎还是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她的动容，又接着说：“你知道现在很多女孩都喜欢中性风，大家对我们的接受度还是挺高的，就算知道我不是男的……而且你也说了不是吗？你特别遗憾我不是男的，如果我是男的，你铁定会选我，你喜欢我的外形，咱们各方面也都合得来，不是吗？那你就当我是男的好不好？我真的可以跟男的没差别！”

  因为克制，路航的声音压得很低，明明周围早已空无一人，她的声音还是沉得恍若耳语，那么粗重，氤氲着一种湿润的磁性，那真是……致命的诱惑。

  她们俩靠得太近，饶是眼睛已经适应了远处投来灯光的幽微亮度，童妍也还是只能感受到路航黑沉沉的阴影，什么都看不清，真的会觉得，此时身边这个强势攻性迫压感一应俱全的人，是个……男生……

  在某些方面，路航真的可以以假乱真，她那么男性化，又是专业运动员，当她压着童妍热吻的时候，那种力道和硬度让童妍真的没办法不觉得这是个男人，她真的会开始怀疑自己两年多以来都上当了，这个人其实是男扮女装来接近自己——不，甚至都不是男扮女装，她哪有半点像女的？她只是宣称了一下自己是女的，童妍就傻乎乎的全信了……

  可是！

  童妍终于挣扎着推开路航，告诉自己不是的不是的！

  学校不会在宿舍安排上犯这么大一个错误，确认路航是女生的绝不仅仅是自己一个，还有跟路航亲近得多的室友们啊！而且童妍还跟过运动会，路航到底在男子组还是女子组，谁也骗不了，就算教练和队友全都帮着她糊弄，难道组委会的赛前检查是假的吗？

  被坚决反抗的路航没有再继续，她只是狼狈地坐在原地，仰头看着站起来躲到安全距离之外的童妍。

  眼睛适应了黑暗，周围便重新亮了起来，而离得没这么近切了，童妍反而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那眼睛里星星点点闪着的，全是挫败。

  童妍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比路航还要狼狈，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路航是被拒绝了，可那……该是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吧，而童妍呢？

  童妍彻彻底底就是措手不及，甚至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整幅头脸都热烘烘地笼罩着路航激吻的气息，太猛太烈，存在感太强了……

  呃……说得好像这是她的初吻一样……

  可这确实是她与莫循之外的人的初吻啊，这确实是她跟女生的初吻啊！

  从后者的角度来说，这简直比跟男生的初吻——任何正常的初吻，都要震撼人心好吗！

  童妍勉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抬手擦拭嘴唇、抹去被亲吻痕迹的冲动，仿佛这样就能假装刚才那个重口味的同性热吻并未真正发生，她也克制着想要抱头遁走的冲动，强迫自己说清楚：“对不起，路航，我真的……不可以，我做不到……我不是歧视你，而是，我真的……我不是。”

  她一副伶牙俐齿难得将这么简单的拒绝说得如此语无伦次，但她确定自己已经无法将意思表达得更清楚，那就……仁至义尽，言尽于此了。

  转身往体育场外快步走去的时候，童妍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荒谬吗？难道不是应该她跟我说对不起？

  可俩人之间这番纠葛交错，已不是一句简单的谁对不起谁所能厘清的了。

  十二月的皇城，晚间的寒意卷裹着后知后觉的难过削尖了脑袋往童妍的心口钻。

  这一切都脱离了她的预期，走得天地迢遥一般地远！她原以为这一番谈心的结果会是闺蜜俩和好如初，亲亲热热勾着手一起回去，可没想到……

  此时此刻，比之来时路上的那种忐忑不安，还要痛苦这么多倍。

  可也顾不上了，突然之间，这个朋友，就真的，再也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