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庙市
作者:青橘一枚      更新:2023-07-25 22:03      字数:4011
  碧峰山上有一座古刹, 名叫灵钟寺。寺庙坐落在凉州城西北郊, 碧峰山脚下。古刹背靠碧峰山,面朝明仪大街, 一条小溪将大街与古刹隔开。古刹四周树林阴翳,幽静宜人,既远离了俗世喧嚣, 又能探尽人间繁华。

  古刹是前朝开国年间建的, 是前朝开国帝君为感激给自己提供过帮助的托珠法师建的寺院。托珠法师是天竺人,据他自己说,他已经活了上千年了,是与禅宗始祖达摩同辈儿的人物。为广传佛法,普度众生,他在黄帝时期来到了凉州。相传托珠法师生下来便双手合十,无法分开, 掌中自然隆起如有异物。直到托珠法师十四岁摩顶受戒时, 他的双手才得以分开,露出一只巨大的珍珠华光四射, 从此托珠法师的称号得以流传。

  作为一个活了千年的和尚, 能为他作证的人也都不存在了, 人们早已忘记托珠法师的真实名字,只有他这一响当当的名号得以流传至今。灵钟寺作为托珠法师住持的宝刹, 自然声名大噪, 香火鼎盛。

  每年春节, 农历正月初一至十五, 灵钟寺外明仪大街上都会举办盛大的庙市。除了祭祀各路神明外,庙会的各路文娱表演和特色摊贩,总能勾起凉州城所有百姓的勃勃热忱。

  薛家三兄妹领着冯府的一众婢仆、小厮驱车来到了明仪大街外。大街早已人头攒动,车马不得而入,大家只能弃车集体步行前往灵钟寺。

  薛可蕊想看街边的木偶戏,薛可菁却想先去灵钟寺卜卦上香,薛战无可无不可,他其实更想看街头那契丹人吞剑。

  三兄妹立在路旁争论了半天,终于决定先去上香,再一路逛庙市回停在明仪大街外的马车上。

  路人行人接踵摩肩,薛可蕊费了好大的劲才扯着薛战的袖子,冲破层层重围,从人山人海中钻进了灵钟寺的大门。

  灵钟寺的大门外才跳过萨满舞,人群开始缓缓散去,有收刀捡卦的萨满法师零零散散地往寺院内走。

  托珠法师是“仙人”,崇尚道法合一,灵钟寺祭祀通常会在传统的佛门祭祀仪式后,来一段豪放的不同种族的祭祀仪式。一来弘扬佛法天下苍生皆为念的高尚情操,二来彰显凉州城对各方来客兼容并包、和谐共存的浩大气势。

  大雄宝殿在高大台基的尽头,一路有青石条铺就。青石的台阶古朴又内敛,袅袅青烟从道旁的香炉中腾起,悠扬的丝竹道乐和着阴柔清亮的唱经声从高台尽头的大殿内传出。寺内除了还有上香未完成的人们在朝大殿走,大部分人流都是流向寺庙外的。

  眼看寺庙内人流终于消减了些,薛可蕊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她松了一口气,正了正衣襟,抬手扶了扶发鬓,提起裙摆开始沿着青石铺的台阶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

  才走了几步,薛可蕊感觉到了怪异目光的注视。

  她转过头,看见台阶的另一侧,一名萨满法师立在砗磲雕刻的莲花灯旁。这名萨满法师身穿带有飘带的法裙,戴着有鹰饰物的帽子,腰间系着铜镜,挂着腰铃,手里捏着羊皮手鼓,正不错眼的望着自己。

  法师的脸上带着狰狞的面具,薛可蕊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阴鸷的目光。薛可蕊心中一跳,这个异族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让她望而生畏。薛可蕊紧了紧自己牵着薛可菁的手,加快步伐朝走在最前方的薛战追去。

  三兄妹很快到达坡顶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大院正中摆了个大宝鼎,遒劲有力地刻着灵钟寺的寺名。其北则摆放着一个大香炉,炉中全是香客们敬佛的燃香。兄妹三人如旁的香客那样捐了香火钱,点了敬佛的香,再依次进了大雄宝殿的门。

  释迦牟尼佛顶天立地端坐佛龛,低眉垂目说法相,宝相庄严。佛像前张挂的经幡沉沉坠坠,欢门及各种法器林立,整个大殿庄严肃穆,令人肃然起敬。

  大殿的左侧坐了个小和尚,面前一只签筒,旁边站了几名夫人,荆钗布裙,小和尚正在与这几个妇人解卦。三兄妹依次拜过释迦摩尼佛,又再捐了香油钱,便来到左侧门口的小和尚跟前要算卦。

  薛可菁先卜卦,她于蒲团上规规矩矩坐好,拿起签筒慢摇轻晃,不多时,掉出一支签,拾起一看,上书:投身岩下铜鸟居,须是还他大丈夫;拾得营谋谁可得,通行天地此人无。

  “小师傅,小女子问姻缘,劳烦替小女子解解?”薛可菁将签递与那解签和尚。

  和尚颔首,低眉垂目接过来一看,解道:“此签乃中签,投岩铜鸟之象,凡事宜顺吉之兆。若是问姻缘,姑娘曾经姻缘不利,如今则会有转吉趋势。姑娘切记,身清喜贫,知足知止。姑娘当有一颗清静心,平常心,看清楚什么属于你,什么不属于你。努力珍惜属于你的东西,放过不属于你的,万事勿要强求,顺势而为则吉。”

  薛可菁颔首,心道,属于我的莫不是那新认识的节度使副使?唐纪生得五大三粗,虽然不及冯驾俊秀,但胜在年纪更轻,且地位也不容小觑。如若真的能为自己做夫婿,倒也是一门极好的姻缘。当下便笑意盈盈,包了一个封红恭恭敬敬递与那和尚。

  “谢小师傅解惑,小师傅万事大吉。”

  轮到薛可蕊了,她喜笑颜开抖落一支签,拾起来看,此签左下角有一支牡丹花,旁书:欲求胜事可非常,争奈亲姻日暂忙;到头竟必成鹿箭,贵人指引贵人乡。

  “咦,此签为何与旁的不同,还是带花的?”薛可菁奇道。

  “小师傅快给解解。”

  小和尚接过签,依旧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此卦倒是因祸得福之象,姑娘想问什么?”

  薛可蕊想了想,她已经嫁人了,毋需再求姻缘。最近自己与李霁侠的关系日趋紧张,还是问问夫妻关系的比较好,于是她张口答道,“问家宅吧。”

  听得年轻女子居然不是问姻缘,小和尚颔首。他抬眼,终于留意到薛可蕊是绾发的,知道她已嫁人,便改口说道:

  “夫人这支签乃上上签,虽说此签乃因祸得福之象,当下最是有些困难,但须知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夫人最是贵不可言,若问用事,只近贵人,顺势而为,必当否极泰来……”

  贵不可言还能是什么?自然只能是皇后。

  这陡然出现的“贵不可言”,让一干听众听得云里雾里,大家脑中正一片空白的时候,人群里传来蔡九娘的一声尖叫,喝止了小和尚继续发言。

  “呔,好你个臭秃驴!我家夫人早已嫁人,你却肆意断她身份,你这秃驴好生没道德,开口便要诅咒人夫妻离心,家业生变吗!”

  蔡九娘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是平常人家,大家只当和尚胡诌,呵呵一笑也就过了。可是李霁侠不同,他是元帝的侄儿,当今天子的近亲,若是说李霁侠要当皇帝,那可是妥妥的谋逆了。若是不考虑李霁侠谋逆,只说薛可蕊要当皇后,那不就诅咒李霁侠与薛可蕊很快就要分道扬镳吗?

  无论怎样,都不能让那和尚再说下去了!于是蔡九娘果断发声制止了小和尚继续造谣,她大踏步排开众人,来到依旧一脸茫然的薛可蕊面前,一把捏紧她的手,将她从蒲团上扯起来。

  “走,夫人,咱们别听这秃驴胡说!”

  小和尚忿然,这新年伊始,他就坐这里解个签,居然还被人臭骂。出家人虽说都是好脾气,但大过年的就被人如此羞辱,是个人都会不高兴。小和尚不干了,直起身来冲蔡九娘合十:

  “这位老婆婆,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只是就签解卦,这牡丹乃花中之王,再配上此上签寅宫的签文,这签本就是极贵的上上签,不作此解又该何解……”

  “够啦!”蔡九娘气极,这小和尚如此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她实在不能再呆这里了!

  “走!夫人。”蔡九娘拉起薛可蕊就往外走,再不理那小和尚兀自自说自话。一大群小厮婢仆呼啦啦跟着愤怒的蔡九娘与惊愕的薛可蕊,眨眼间撤了个精光。

  薛战与薛可蕊盘坐在蒲团上,望着眼前陡然发生的变故面面相觑。还是薛战率先站起来,满脸带笑,恭恭敬敬地朝依旧一脸忿然的小和尚合十。

  “这位小师傅莫恼,在下替刚才那位嬷嬷向小师傅赔罪。呐,卦银在此,怎么说也不能让小师傅白费精神不是……”

  说着薛战双手自怀中托出封红一个,递到小和尚的眼前。

  小和尚面色稍缓,抬手接过封红。“那婆子当着菩萨的面就出言不逊,当真是蛮横无理至极!第一次遇见有人因为一支上上签不满意,你且说说,是我胡乱解签还是那婆子胡乱撒泼?你看看,你看看。”

  小和尚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怒中完全缓和过来,拿了那支签,拼命往薛战面前送。

  薛战无言,忙点头称是,小师傅说的对,都是那婆子胡搅蛮缠,扰了佛门清净,实在罪该万死!

  薛战扯扯薛可菁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赶紧走,这小和尚也太过于纯直了些,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完全没个眼力见。再让他说下去,被有心人听见,自己怕是也会脱不了干系。

  薛家两兄妹冲小和尚胡乱拜别后,也匆匆追随冯家众人出寺院而去。

  待人都走空,自厚重的经幡后转出来一名契丹男子,身着萨满法裙,头戴有鹰饰物的帽子,腰间系着铜镜,挂着腰铃、羊皮手鼓,手里捏着一块狰狞的罗刹面具。与大多数契丹人的粗犷不同,他生得龙眉凤目,鼻直口方,颇有些儒雅风流之意,只是在他和润的眉目中又出人意料地夹杂着迫人的气势。

  “庆虚,刚才那女人是谁,你可知晓?”

  小和尚冲来人行佛门礼:“八皇子殿下……您是指卦象为皇后的那位女子,还是……”

  “那个皇后。”契丹男子迫不及待地截住了庆虚的话,他走到殿门口,望着冯府众人离开的方向,眼睛里闪着光,显见得兴致盎然。

  “启禀殿下,那个婆子似乎是那女子的家奴,小僧没有见过。只是那女子小僧倒还有点印象,似乎是凉州城马贩子薛恒之女。”

  “薛恒……”这名被唤作八皇子殿下的契丹男子点点头,口中默念着薛恒的名字,“这姑娘叫什么?”

  小和尚一个弯腰,“呵呵,殿下,这个嘛,小僧就不得而知了。”

  契丹男人笑,那双柔润的凤眼里闪烁的是鹰隼般势在必得的光,他抬手唤小和尚凑近些,再俯首贴耳如此这般低语一瞬。

  小和尚愕然,抬头冲契丹男子提醒道,“八皇子殿下,那女子已经嫁人了,您瞧她绾着发呢……”

  契丹男子直起身来,大手一挥,“无碍,庆虚照我说的做便是。”

  八皇子赤术转身离开庆虚,大踏步迈出大雄宝殿殿门。他抬手抚上殿门口那根粗壮的雕龙柱,极目望向柏树林外明仪大街上那如织的人流。他扬起唇角,轻轻地说:

  “这个汉人女子,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