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章 迁就
作者:青橘一枚      更新:2023-07-25 22:13      字数:3809
  那晚薛可蕊拒绝来赴宴, 冯驾以为, 自己杀死赤术会因此伤了薛可蕊的心。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多余了,让冯驾喜出望外的是:

  自打他杀死赤术, 薛可蕊似乎放弃了再次逃跑的企图,她反倒老老实实留了下来,再不试图偷偷带了翠烟去冲关。

  冯驾实在无法猜到薛可蕊的心中所想, 或许她只是为了感谢他为她作出的努力?

  薛可蕊变得愈发地柔顺, 终日里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后院,打打络子、编织彩缎。

  还有,薛可蕊迷上了念佛,她在她的卧房背后开辟出来一间小屋,她在不打络子的时候便会钻进这小屋念经祷告,翠烟说里面都是薛可蕊放的牌位。

  冯驾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因为他的疏忽, 薛可蕊失去了她的全家。正因为此, 他觉得薛可蕊再怎么恨他、埋怨他,他都能接受, 只要她不再挂念那个人便好。

  好在薛可蕊并没有让他失望。

  尽管冯驾上交的答卷没能让薛可蕊满意, 但他却试探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虽然薛可蕊一直都木呆呆的不说话, 可冯驾就是知道,她并没有因为赤术的死变得更加悲伤。

  这给了冯驾莫大的鼓舞。

  河西的整饬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冯驾将手边的事统统交给了魏从景, 他想回南蜀, 回江南看看。他需要打通一条自中原通往河西的路, 西番太过陡峭,如若不能与中原相连,河西依然是一处孤舟。

  冯驾只字不提小皮鼓的事,也不提赤术的名字,更不会责备薛可蕊那日的爽约,他如常每日一早便去薛可蕊的床头等她醒来,抓紧这有限的时间与她说话。

  “蕊儿,驾要回南蜀了,我想带你一起走。”

  冯驾一边替她顺着乌黑的长发,一边用平静的口吻对薛可蕊说话。他不指望薛可蕊能像从前那样兴奋地跳起来一把抱紧他的脖颈,咯咯咯笑着兴奋地高喊“好啊,好啊!”。

  他很欣喜地发现,她并没有很排斥——

  因为她依旧是那样一副木然的表情。

  要知道他若试图亲吻她,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可不会是这样一副神态。

  于是这一回,冯驾带着薛可蕊一同出发了。凉州留下了她太多悲伤的回忆,冯驾想,他一定不能将他的国都设在凉州。

  ……

  春华秋实,岁月辗转。

  又是一个三年。

  冯驾如筑巢的蜜蜂,终日南来北往地征战。为了将凉州与南蜀连成一片,冯驾攻下了王良辉的朔方地区,强占了西番叛军的东南地区,在沸乱的中原地区的西方,打通了凉州与南蜀之间的一大片山水。

  是年春天,在将自己的兄长冯珲一家接回锦城后,冯驾称帝,建都锦城,国号南蜀。

  元帝居余杭,仰仗冯驾的庇护,在风雨飘摇的江南苟且偷生。冯驾并未削夺他的国号,可是元帝也深知,如若没有冯驾在江南的驻军,哪怕是余杭,他也是呆不稳的。

  因为就在冯驾称帝的当年,北方的豪强们也纷纷南下,开始争夺江南三道这富庶的鱼米之乡了——

  既然你冯驾都称帝了,虚头巴脑的君臣情谊就别再提了吧。如果识相,请让开你的位置,别再管这废物皇帝了!

  风雨飘摇如此多年,江南朝廷早已空有其表,现如今遇上强敌来袭,立马分崩离析。

  元帝再度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他身边没有良将,从前的良将全都变成了豪强。为了让冯驾能全力以赴替他保住江南最后的一块落脚地,这位李氏最后一位皇孙自请禅位,自封越州王。

  至此,曾经辉煌一时的李氏帝国终于消亡。

  从来都不会有人嫌弃自己的土地太多,尽管江南是给由元帝蜕化成的越州王养老的,但是它既然还在冯驾的手上,冯驾自然也不舍得轻易扔了。

  冯驾当仁不让地再度投身这场疯狂又喧嚣的江南大乱斗,历时一整年,他再度守擂成功。就在这熙风吹开寒冰的早春时节,冯驾终于披着满身风尘回到了南蜀皇宫。

  “黛螺,三小姐还好吗?”

  冯驾一边脱下满身尘土的甲胄,一边对一旁侍立的宫娥问话。黛螺是庆芳宫的宫女,负责贴身照顾薛可蕊。

  黛螺听得冯驾问话,忙不迭敛腰颔首:“回陛下的话,姑娘还是老样子,不哭不闹,没事就打打络子,做点花呀,布偶啥的,再抽空又把这些东西都给烧了。”

  宫娥们口中的三小姐,正是薛可蕊。在冯驾将薛可蕊带回南蜀皇宫后,他便要求下人们都唤薛可蕊为三小姐。因为冯驾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一场婚礼,她是他的皇后,怎能允许旁人叫她夫人?所以在那场婚礼完成前,还是让大家都称薛可蕊为三小姐为好。

  冯驾颔首,他长久不在,那女子是愈发习惯了一个人闷着的生活,再这么下去只怕是会真傻了。

  冯驾点点头,抬手便招呼宫娥们备水:“朕要沐浴,完事了再去庆芳宫看看。”

  冯驾要在锦城再呆月余,下个月清明,他要回凉州替李霁侠扫墓。

  但凡冯驾回皇城,他都会来与薛可蕊共进晚膳,薛可蕊不吃荤腥,他劝说不得,也不再逼她,只与她一同吃素。

  “又是一年春时到,蕊儿想去哪玩么?”

  “碧灵山谷的迎春花开了,你想去看看吗?

  “栖雁湖来了许多白鹭,每日清晨漫天飞舞,嗷嗷叫声不绝于耳,许多女孩子都喜爱它的美,争相去栖雁湖看白鹭,或许咱们也可以去看看?”

  一个晚上都是冯驾例行的自言自语,薛可蕊如常不说话,冯驾却也不会不耐烦。

  “下月便是清明,朕要北上凉州,蕊儿可要同去?”

  此话刚出口,他果然看见她愣了一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尽管薛可蕊自己甚是抗拒提及凉州,冯驾坚持认为,想要解开薛可蕊的心结,怕是依旧得回到那个令她伤心的地方才行。

  他努力了如此多年,她仍然深陷自己心内的樊笼无法自拔。除了再度回凉州,他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了。

  薛可蕊迟疑了,她的父母兄弟还在凉州,她不是不想他们,只是再不回凉州,她似乎便能成功将那段可怕的时光成功埋葬。

  薛可蕊抬起头,望向桌对面的冯驾。

  他的嘴角挂着笑,一如过去那般懒散又淡然。他的眉眼依旧温柔,却难掩岁月予他痛击后的憔悴。

  她有多久没有同他说话了?

  薛可蕊默默地想:

  他欠了她很多,也给了她很多。她也很想让他能过得轻松一些,或许,这一次可以勉为其难“迁就”他一次。

  沉寂良久,薛可蕊终于决定还是要回去看看,回去看看她的父母兄弟,看看世子爷、堂少爷、周采薇……

  还有那个人曾经走过的地方。

  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还从喉间滚出一声“嗯”……

  ……

  春分未过,冯驾便安排好了北上的仪仗。因为有了薛可蕊的参与,北上的时间被冯驾提前了十五日。

  这是薛可蕊三年来第一次走出南蜀皇宫,冯驾很高兴,仿佛攻克了一座相当难攀越的高山,他拉着薛可蕊的手,一路上都笑眯眯的进行着意料之中的“自言自语”。

  车队很快出了锦城,车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色也开始变得单调起来。冯驾有些累了,他长年征战,就连回宫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他抬手摸摸薛可蕊的脸颊,告诉她他昨晚不曾睡好觉,想在马车上小憩一会儿,蕊儿一个人呆着,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掀开车窗帘子唤车外的大总管方同,你的翠烟也跟在方同身边的。

  薛可蕊点点头,将自己往车门边上再挤了挤,给冯驾腾出了更多的位置,便低着头默默地坐着。

  “你坐进来些,快要掉出去了。”冯驾忍不住笑了。

  薛可蕊不动,依旧紧挨着那颤抖不休的车门帘默默地坐着。

  冯驾无奈,只能摇摇头兀自躺下,不再逼她。

  “你好歹抓住那车舆门口的扶手吧,我可不想我冯驾的妻子因坐马车坐成个小瘸子。”

  薛可蕊默默地伸出了手,摸到车门口的扶手,紧紧握住。

  冯驾放心了,点点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安静下来,温暖的阳光自半卷的车窗帘照了进来,照在冯驾的身上,给他套上一层薄薄的霭光。

  冯驾闭着眼睡得香,丝毫不觉有光照着会睡不舒服。薛可蕊坐着不想动,只静静地看着阳光的触手一缕一缕缠上他的胸膛,再一寸一寸爬上他沉静的睡颜……

  终于,她忍不住了,直起身来轻轻摸到那半卷的车窗帘边,拉开挂钩,将那阳光唰啦一声屏蔽于窗帘之外。

  还说晚上睡不好觉,我看你在日头底下都睡得挺好呢……薛可蕊无奈地摇头。

  转过身来看见冯驾耳畔有飞舞的光芒,薛可蕊心道神奇,我这不是关了窗帘么?

  定睛再看,竟是他鬓边一抹浅浅的霜白……

  心中咯噔一声响,有盛满回忆的奁匣被打翻了,苦苦涩涩地流满一地。

  薛可蕊忍不住伏低了身子跪坐到他身边,她凑近了他的耳畔,盯着那抹霜白一直看——

  她已二十有四,竟然忘记了他也已至不惑。

  鼻头酸酸的,冯驾在她心里从来都是战无不胜的,却忘记了他也敌不过时间的围剿。

  冯驾的睡颜依旧沉静,薛可蕊便趁此机会用眼睛细细描绘他疏朗的眉、高挺的鼻梁……与愈显锋芒的颊。

  就薛可蕊自己知道的,他已经操劳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南征北战,难得一日清闲。

  心中微动,薛可蕊忍不住抬起手来就想抚上那抹霜白,似乎她用手一摸便能擦去那白,露出内里的黑。

  冯驾却在此时毫无预警地睁开了眼。

  “驾已经老了,蕊儿却正值青春。”

  “所以蕊儿会嫌弃我吗?”冯驾展开了颜,眉梢眼角都是漫溢的温柔。

  薛可蕊一愣,坐直了身子,缩回手。她望着冯驾带笑的眼,心头是说不出的难过。

  她想告诉他,她只有恨他的时候,从不曾有嫌弃他的时候。

  于是,薛可蕊摇摇头,换得冯驾扬起头来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伸出手来死死抓紧了她的手,不肯放开:

  “就知道蕊儿不会嫌弃,驾的下半生就全仰仗蕊儿你的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