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一章 番外·凤栖梧(一)
作者:青橘一枚      更新:2023-07-25 22:13      字数:4709
  忽如一夜春风来, 凉州城东的老薛家突然挂上了红绸灯笼, 就连大门口的薛宅门匾也换上了敕造二字。

  薛家的三姑娘薛可蕊要做皇后了。

  因为一场意外的落崖,薛家三姑娘薛可蕊一夜之间便恢复了神志, 不仅会说话了,还一跃成为了这南蜀国最尊贵的女人。惹得凉州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跑去那燕子山放风筝,大家无不啧啧称奇:

  这燕子山究竟有什么神力, 竟然能包治百病, 还能转运改势?

  为着封后,冯驾把空落落的薛家宅院也给热热闹闹地打扮了起来。挂上灯笼,铺上彩绸, 这些事, 都是总管方同在冯驾的授意下, 亲自一一完成的。

  因为薛家,除了还有个名号还遗落凉州, 旁的, 什么都没了。二房自是不提了,只留薛可蕊一个。就说那大房, 除了两名外嫁的闺女尚存人世,薛家, 作为曾经独遏河西商界龙头的老大,已死的死,散的散, 再也捡不起来了。

  薛可蕊站在空落落的薛宅大门口, 身后是威武庄严的禁卫军并成群的宫人。今日她衣锦还乡, 可家宅却已只剩一排排的空屋大院了。

  “蕊儿,咱们进去吧。”

  冯驾抬手揽住她的腰,将踯躅不敢进屋的薛可蕊直往薛宅大门内推。他一边推一边笑她:

  “以前不是老想着回来吗,如今站门口却又怂了?”

  薛可蕊不说话,她心里很难受。看不见薛宅的时候,她想念自己的闺房,也想念儿时曾经玩耍过的后院。待到再回到薛府,当眼前的薛宅依旧,人面却全无时,那蚀骨锥心的痛,更让她难以承受。

  冯驾见她面色苍白,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感,他却不以为意,只推着她可劲地往府内走。

  “走吧,走吧,你先进去,能有什么惊喜也说不定。”

  薛可蕊无奈地进了院门,刚转过那依旧气势恢宏的青瓷浮雕大影壁,迎面便便看见几名荆钗布衣的妇人领着几名小孩当地立着。当头两名妇人皆情绪激动地望着薛可蕊,眼中有热泪盈眶。

  薛可蕊惊呆了,她忘记了再挪步,口中只呐呐地唤:“大姐,四妹妹……”

  眼下立着的正是薛家大房的大姑娘薛可云与四姑娘薛可兰。

  薛家势力大,契丹人第二次兵临凉州城后,冯驾把薛家二房送出了凉州城。后来凉州保住了,惊魂未定的薛家大房立马趁势也奔离了河西,南下余杭。可中原一路战乱,也不知究竟是遭山匪打劫,抑或被兵戈误伤,从此以后竟渺无音讯了。

  唯有大姑娘薛可云与四姑娘薛可兰,因嫁得远,远去了关内,反倒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保存了性命。

  “三妹……”

  薛可云一脸激动地冲上前来拽着薛可蕊的手,只拿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薛可蕊。名噪一时的河西薛家如今就破败得只剩下她们这三姐妹了,男丁都没余下一个。

  “我们还当再也见不着你了……”薛可兰立在她大姐的身后,望向薛可蕊欲言又止,实在说不下去了,便拿手中的绢帕捂住自己的嘴,兀自抹眼泪。

  薛可蕊也激动万端,薛家几个姐妹里面,从前就数薛可菁与她相处最多,其次是薛可兰。薛可云较她要年长许多,薛可蕊出生后,没过多少年,薛可云便出嫁了。只如今薛家凋零,剩下的这三姐妹再次见面,血脉亲情带来的亲近感,相较从前,反倒浓烈了许多。

  “好了好了,都别站在这院里哭了,都快进屋坐坐吧。”冯驾看不下去了,张口提醒三位抹泪不止的妇人都快进屋。

  经人提醒,三姐妹才回过神来,相携缓步往上房厅堂走。

  亲人重逢,自然牵着手亲亲热热叙亲情。薛可兰生了两个儿子,薛可云生了一个姑娘,皆带在了身边一道回的薛府,三个小孩都争先恐后地唤薛可蕊姨姨。薛可蕊欢喜,手边却没有玩具好送给仨小家伙,便只得自怀里摸出几个金锞子送给小家伙们玩。

  薛宅因长期空置,冯驾只安排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奴仆打点宅子,值此特殊时刻,便是由方同亲自出面为薛家三姐妹操持吃住了。

  酉时不到,死寂多年的薛宅又重新开宴了。

  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家宴,薛家两房人也就剩下这孤零零的一桌人了。薛可云作为大姐,召集两位妹妹并三个晚辈首先随她出到房门口,正对南方,恭恭敬敬地拜敬一杯酒。

  三姐妹祭拜了祖先才重新回到桌上继续开宴。薛可云与薛可兰原本嫁得也不差,只是中原亦常年征战,长久这般兵荒马乱的,就算有再多的家当也能给折腾得所剩无几。故而时至今日,两姐妹也只能荆枝作钗,粗布为裙了,连带几个小孩也穿戴得朴素。

  薛可蕊开口要两位姐妹留在河西,毕竟她与冯驾在河西,好歹还能照顾一二。她们远在关内,城头经年变化大王旗,她与冯驾想照顾她们都不能。

  薛可兰似乎有点动心,说回头劝劝她夫君,看她家那跑茶的茶商愿意还是不愿意来河西。

  薛可云则直接让薛可蕊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她们吃得饱,穿得暖,可用不着她来操心。倒是薛可蕊自己,最好多想想自己的事,薛可蕊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给咱南蜀皇帝陛下添个一男半女的了……

  薛家散得早,无人知晓薛可蕊曾经有过身孕,就连冯驾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此话刚出口,在座众人皆嬉笑如常,上座的冯驾也只拿眼望着薛可蕊笑眯眯地扔眼风,薛可兰还激动得不住点头应合。薛可蕊则心中一个咯噔,难过得快要掉下泪来。

  好容易才忍住了,薛可蕊知道大姐薛可云是关心她才说这话的,便也不往心里去,只勉力扯起个笑,继续与两位姐妹说说笑笑。

  酒宴持续到亥时才散,三姐妹牵着手儿走了好长一路,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回院安置。薛可蕊要在薛府住上一段时间,直到冯驾立后的封诏书下达,她才会从薛府出门,南下至冯驾的皇城锦城,行册封大典。就连薛可云与薛可兰,这也是得了冯驾的传诏,专程赶回凉州来陪她的。

  这是时下正儿八经的册封帝后的仪式,薛可蕊虽早就留在了冯驾身边,但是冯驾认为自己亏欠她的就是那道亲迎仪式。此次册封皇后的大典,便一定不能马虎了,宁肯多跑点路,也要给薛可蕊一个惊天动地,声势浩大的册封典礼。

  一个晚上,薛可蕊都很兴奋,拉着自己姐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一个晚上。只是在与两姐妹分开后,她便沉默了,撇下冯驾一个人可劲地往馨风苑冲。

  “蕊儿慢点,有了姐妹忘了夫,有你这样过河拆桥的吗?要知道今日你能得见你的姐妹,还是我冯驾的功劳呢!若是没我赤翎军亲自出马,隔着这烽火连天的,你们姐妹莫说相见,就连写封书信都是不可能的。”

  冯驾满脸委屈,跟着薛可蕊直撵,张口便抗议她的冷落。

  可是薛可蕊却依旧不领情,她虎着脸闷头往前冲,一直冲进了馨风苑,再回过头来扯着冯驾的袖子,要他跟着自己一块立在这厢房的门口。

  “蕊儿何意?”

  冯驾有些不解,为何薛可蕊大半夜的不回上房睡觉,非要带他来这厢房干什么?

  “你得随我进去向人告罪。”

  薛可蕊淡淡地说。

  “告罪?”冯驾惊讶,他不明白这薛府的厢房里还能住着什么人可以承受得了他告罪的。

  可是薛可蕊不再理他,她只认认真真地将冯驾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再抬起手来替他理了理冠服,解下他腰间的佩刀靠在房门口后,薛可蕊抬手推开了厢房的门。

  “你随我进来吧……”

  冯驾跟着薛可蕊进了厢房,厢房里烛影绰绰,照出一室静谧。他发现这是一间祭拜堂,上位的龛子上两排黑黝黝的牌位。

  冯驾了然,原来薛可蕊是把她的祭祀堂随身带着了,怪不得每次出门那翠烟都大包小包地背着,也真难为那圆脸丫鬟了。

  冯驾再细细往那牌位上看,发现都是薛家二房的人,薛可蕊的祖父母、父母、兄弟,唯独没有薛可菁。

  架子的另一侧还摆着一只牌位,孤零零的,上面写着冯予的名字。

  “堂少爷是英雄,所以蕊儿也要替他烧香。”

  见冯驾不错眼地盯着冯予的牌位看,薛可蕊一边点着手中的香,一边淡淡地冲他解释。

  薛可蕊就着手中的香,对着这两排牌位默默地跪身祷告了一番后,再将香炉中快要燃尽的香换掉。

  “你也来。”

  薛可蕊侧身,给身后的冯驾让位置。

  冯驾了然,原来薛可蕊是要他来祭拜她的父母兄弟,这个他倒是完全可以接受,因为正是因为他的过错,导致了薛家如今的破败。

  只是在他正要迈步上前时,冯驾抬手指着案几边缘一只小小的无字牌位发了话:

  “这是谁,怎的没有名字?”

  他为薛可蕊供奉一只无字牌位感到奇怪,究竟是谁,让薛可蕊连名字都懒得写,却还能与她的父母兄弟同放一处,并享受她的日夜供奉。

  薛可蕊垂眼,回答得平静无波:“这是我的女儿。”

  * * *

  冯驾愣住,心头有盛满苦涩的水罐打翻了,又苦又涩流满一地。只可惜赤术这狗贼死在那杨树林的,不然他还会拿刀再多捅那厮几刀。

  他尽力让自己别多想,只让自己流露出一脸温和的表情,再张口宽慰薛可蕊:

  “是驾的过错,蕊儿别伤心,往后你还会有我的孩子的。”

  “的确是你的过错,你罪不可恕!”不等他说完,薛可蕊便抬高了声音冲他咬牙切齿。

  “这就是你的孩子,是你害她不能得见天日,死在了契丹人的手里!”

  她扬起脸,望着冯驾,眼中闪着愤怒的光。

  冯驾有些呆了,他只定定地望着薛可蕊那双红通通的眼,再怔怔地望望身侧那块小小的无字牌位,有些难以置信。

  就像有人突然指着一块木牌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孩子。冯驾除了感觉有些无所适从外,便是惊恐。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那块排位,硬梆梆又冷冰冰,就像他的予儿一样,变成了一块只具有象征意义的木头。

  突然有悲从中来,冯驾这才发现在不知觉间,他竟然失去了如此多的东西。

  脑袋里面空空的,冯驾抬起手来将薛可蕊一把扯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任由她举起粉拳狂乱打在他肩上噗噗作响,任由她张开嘴,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泪糊满他的胸膛。

  薛可蕊哭得很响亮,很持久。冯驾简直难以将哭得如此惨绝人寰的薛可蕊,与从前那个不说话的小傻子联系在一起。

  她可能从来都没这样畅快地哭过,便那么一直憋着……

  冯驾默默地想,愈发觉得怀里的薛可蕊可怜,是自己对不起她。

  “好了好了,没事了……咱们还有大把时间呢……”

  冯驾想安慰她,毕竟哭太久,怕是对身体不大好。

  可是薛可蕊不乐意,她的女儿没了,冯驾就这么轻飘飘地两句话就完事,怎么都说不过去!

  她一把抱紧他的脸,将他固定在自己眼前。

  “你对不起咱娘儿俩,我罚你就在这里守夜一晚。”

  薛可蕊说完,便当真抛下冯驾独自离开了。

  冯驾则真的留在这厢房,准备守夜一晚。

  对比薛可蕊和他女儿的遭遇来说,守夜一晚实在是太轻了,这个夜他守得是心甘情愿。

  第二天待薛可蕊来到厢房看冯驾时,他跪立在那龛子前挺得笔直。他面前的那只小小的,原本空白的无字牌位上则多出来一排字:

  爱女冯可儿之位。

  “驾用匕首刻的,晚些时候我让方同寻点白漆来,我亲自给描上。”跪立地上的冯驾听见薛可蕊进屋,淡淡地开了口。

  薛可蕊走上前,定定地望着这只牌位。

  “冯可儿……”她在口里低声地回味这个名字。

  “是的,我的姓和你的名,便是咱们女儿的名字。”冯驾抬起头来看她,眼中一片炽热:

  “她真的是女儿吗?”

  薛可蕊点点头:“蕊儿为她准备的是姑娘家的裙衫襦子,只可惜我没能亲眼看看她,我便当她是女儿了。”

  “……”

  冯驾无语,合着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他也跟着起了一个姑娘家的名字。可如若是儿子被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那就不中听了……

  冯驾忍住了自己想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想法,毕竟孩子都没了,再纠结她究竟是男是女又有何意义?

  他咧了咧嘴,冲薛可蕊点点头:“好的,蕊儿,咱们的女儿如今有名字了,便唤作冯可儿。”

  薛可蕊死死盯着那牌位,眼眶中再度噙满泪水,她转头望着眼底一片青色的冯驾,也点点头:

  “嗯!她叫冯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