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涡专心地给排队的顾客一个一个地选树果榨汁。轮到下一个了, 他昂起头，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一愣。这个气势汹汹走过来的男子，不正是他们隔壁摊的蒋文吗？

  南涡登时紧张起来, 不自觉地抿住了唇。遇见这境况, 他头脑中第一反应便是这男子会不会是上门找他麻烦来了。但出乎他意料地, 蒋文尽管眼神闪烁、意味不明, 开口说的话却很自然。

  蒋文说：“小弟弟, 我也是卖冰镇果汁的, 但是夏日里天热，冰块不好保存, 凉气都散了。你能否告诉我，你们制冰有什么秘诀呀？”

  秘诀？南涡歪了歪脑袋。这里的顾客都知道，冰镇果汁的冰块是冰粒鼠吹的凉气在水桶中凝结而成，蒋文他肯定也看到了。既然如此, 他又为何偏偏来问呢？

  摸不清他在打什么主意, 南涡小声说：“我们没什么保温的秘诀，这些冰块都是冰粒鼠的凉气冻起来的。”

  “冰粒鼠, 就是那个可爱的小东西吗？”蒋文笑眯眯地走近前去。

  南涡赶忙拦住他，“你，你要干嘛？”

  “啊……没，我没别的意思。”蒋文摆摆手, 目光却紧紧盯住冰粒鼠毛茸茸的背影, “是这样的, 小弟弟，我也摆了卖树果汁的小摊, 但冰块很快就化掉了。你能否把冰粒鼠借我用一用呢？价格好商量。”

  南涡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蒋文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间愣在原地。

  “借？”他为难地瞥了冰粒鼠一眼, “冰粒鼠不是东西，它是不可以‘借’的。”

  “没关系。”蒋文许是早已料想到这种回答，他立刻又说：“那样的话，你可否告诉我，这种冰粒鼠要在哪里可以捉得到？”

  “捉？”南涡立刻摇头，“它是我们的朋友，是出于自愿来给我们帮忙的！”

  蒋文挑了挑眉，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说辞：“老鼠？是你的朋友？”

  “它是冰粒鼠，不是老鼠。”南涡认真地纠正他，“冰粒鼠是很爱干净的异兽，它们一族通常生活在灵气充足的地方。你如果真的想要认识一只冰粒鼠做朋友，或许可以去深山老林里寻找它们的身影。当然，至于它们是否愿意和你来往，需要看你的诚意喔。”

  蒋文眼神闪烁。他沉默了片刻，接着咧开嘴，语气嘲讽地：“得了吧，什么朋友不朋友的，你真会跟一只老鼠做朋友？虚伪！不想告诉我就直说，哪来这么多弯弯绕？年纪小小的，脑子里的门道倒是不少。”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的，却刚好避过其他人的耳目，只让南涡和他身后的黑衣男人听见。

  “你！……”南涡震惊地听完他的言论。还未来得及反驳，蒋文忽然抬起一脚踩在冰粒鼠的尾巴上，然后转身就跑。

  “吱吱吱！”

  冰粒鼠猝不及防被他使了阴招，疼得身子一哆嗦，尖叫出声。

  “你做什么！”

  看到朋友被伤害，南涡想也不想便捏指使了个秘法，让摊子侧边摆的葡萄凭空长出一截，如藤蔓般死死缠住蒋文的胳膊，让他逃跑不得。

  蒋文大吃一惊回过头，正对上冰粒鼠怒气冲冲的眼神。

  “呃，这个……”

  “呼呼！”

  就见冰粒鼠猛地鼓起腮帮，对他吹出了一大口冻气。蒋文只觉从脚上的血管里刺入一道寒气，接着就又冰又麻。

  “啊啊！冰死我了！”

  蒋文狼狈地抱着受冻的脚，嗷嗷叫着单腿跳远了。

  南涡还要再同他理论，冰粒鼠伸出软软的小爪子，戳了戳他的小腿肚。它告诉他，自己既已报了踩尾巴之仇，就不必再和那人纠缠了。

  “冰粒鼠，我知道了。”

  南涡不再去搭理那人，转头专心应付其接连不断前来的顾客。

  他心里牢牢记住温语仁的告诫，不轻易对人族放下戒心。蒋文虽然吃了瘪，但他对于冰粒鼠那样轻蔑的态度让南涡心里很不好受。

  或许对大多数人而言，异兽就是“畜生”罢了，根本不可能被人族当作真心的朋友。

  他有点难过地低着脑袋。悄悄瞥一眼自己小摊前耐心排队的顾客们，也不知如若他们晓得卖果汁的自己其实是一只小龙崽，又会做出何种反应呢？

  惊慌失措？避之不及？甚至是像上回一样围堵殴打？

  照这样看来，反倒是被人们当作“白毛怪物”的温语仁，对于住在自家的小兽崽子们都是平等相待，既不像宠物一样饲养，也不当作奴隶使唤，全然像对待人族一样对待它们。

  南涡不自觉地向后瞥了一眼。看到男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凳上，拿小勺子调着蜂蜜水，稍稍心安地舒了口气。

  蒋文前来挑衅的小插曲过后，接下来的一天都很顺利。小镇的居民在夏日对于冰果汁和冰西瓜的热情超乎南涡的想象，不到傍晚收摊，一整车的瓜果甚至果脯蜜饯都销售一空，甚至就连桶里的冰块和冰水也有人出钱来买，直接当作消暑的“冷饮”吃下肚去。

  而作为凉气来源的冰粒鼠，自然也受到了人们的欢迎。

  甚至有大户人家的仆从前来向南涡探听冰粒鼠的“价格”，并表示愿意出价购买一只，倒吊房顶上吹冷气，好给自家主子纳凉。

  南涡自然不会答应把朋友卖去给人倒吊，坚定地婉拒了对方的请求。

  好在那仆从也没有固执纠缠，他拿出一串铜板，从水桶里挖走了一大块冰，兜在布里急匆匆的拿回家去了。

  在镇上收获良多，南涡一方面被这酷暑热得满头是汗、恨不得马上扎进水里好好洗个澡，另一方面也感谢夏日这骄阳，让他得了许多平日里寻不到的乐子，榨果汁、卖冰茶、吃冰棍儿。

  夕阳西下之时，南涡和温语仁推着小车慢慢往回走。冰粒鼠在小车上懒洋洋地伸着懒腰，把毛茸茸的小身子团成一团，呼呼睡了起来。

  少年的嘴里含着半块凉水凝成的冰，男人肩膀上搭着淋了冰水的汗巾，两人静默地前行，并肩走向远方道路尽头的血红夕阳，却一瞬间觉得无比幸福。

  “吾二。”

  “嗯？”

  “我、我们是兄弟吗？”

  男人微微发怔，“你为什么这么问？”

  南涡浅浅地嘟哝几声，温语仁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又见南涡昂起脑袋，蓝眸亮晶晶地盯着他看：“吾二，我是你的什么？”

  温语仁暗笑，随口答道：“你是我的弟弟啊，不是你非要认我哥的？怎的，这会儿又后悔了？”

  “不……不许开玩笑！”南涡气鼓鼓地鼓起了脸蛋儿，“本龙很想知道，你把我、冰粒鼠，还有水晶鲵它们，看作是什么呢？”

  白天蒋文说的话，像是阴影一般盘踞在南涡心头，成为他今日最想解开的谜题。此前他从未想过，作为一只有翼龙，自己在温语仁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呢？宠物？苦力？朋友？还是……

  温语仁半真半假地，“还能是什么，一块儿住的小家伙们，尽给我添麻烦。”

  话音刚落，南涡猛摇脑袋，“不对不对！你骗人！不对，你骗龙！”

  他抬起胳膊，一指温语仁的鼻子，“吾二骗龙！吾二明明就很喜欢南涡。”

  温语仁表面上漫不经心，内里着实一惊。没想到这小笨龙的洞察力还挺有几分敏锐，说得他自己差点都信了。

  他慵懒地抓住少年白嫩的细胳膊，张口“啊呜”做了个咬住的姿势，“对，我最喜欢把胖墩墩的小龙崽裹上面粉，再扔进锅煎着吃了。”

  “我呸！”南涡抽回胳膊，嚣张地吐了吐舌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文盲龙，跟谁学的浑话，居然骂起人来了！”温语仁听他呸自己，立刻伸手去捉他。不料吃饱喝足的少年格外灵活，他一下子从温语仁的魔爪之下溜脱出去，跳到路中央得意地叫起来：

  “吾二才不会吃本龙呢。本龙知道，吾二舍不得吃本龙！”

  温语仁顺着他的话，悠然道：“我是舍不得，我还得留着小龙崽给我下地干活呢！等哪一天你不干活了，照样把你煎了吃掉！”

  “吾二休想吃掉本龙。等本龙不断修炼灵气、恢复了三丈长原形，吾二就拿本龙没办法啦——”南涡得意地呱呱大笑，“本龙不但要吃光吾二家里的瓜果鱼肉，还要抓个美人回神龙谷老家去当老婆！”

  温语仁瞧着南涡在路中间蹦蹦跳跳、得意洋洋的模样，仿若小龙崽的尾巴都在身后晃呀晃起来。他哑然失笑，“小笨龙，还知道娶老婆？”

  不知怎么，他听到南涡要找老婆的胡话，虽然知道是这笨龙崽在吹牛，心里总觉得有点郁闷。

  “才不是！只有坏蛋吾二没眼光，就知道欺负本龙。嗷噢……嗷噢噢……”

  耗尽灵气的少年身影越缩越小，再度变回了小龙崽的模样。幼龙乐颠颠地高声叫着，迎着深红的夕阳撒着欢儿跑去，小小的身影逐渐跑远……

  “不愧是小笨龙。”

  温语仁嘴里念了一句，推着小车继续走。但不知怎么，刚才小龙崽以人形说出的那些话，却奇迹般地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

  小龙崽突然问出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温语仁剑眉微凝，思索不出。

  不过，可以想见，在这些天与外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南涡的思想明显比之前灵活了许多，也渐渐见识到了世间的人情世故。他不再是山野小龙那般头脑简单，开始有了逐渐复杂的想法，甚至——也开始思索起在自己心中他的位置了。

  不过，也免不了有幼稚的一面。

  抓个美人回神龙谷？温语仁冷笑一声。

  “龙崽慢点跑，当心被坏人瞧见了抓去吃掉！”

  “嗷噢嗷噢……”坏人坏人，语仁最坏！

  人烟稀少的山林中，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沿着山道飞奔着，前后追逐起来。夕阳一寸一寸地落下，道路的尽头是炊烟袅袅的村落，那里有着他们共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