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02)
作者:姜小猛      更新:2023-07-26 12:32      字数:3768
  那腔调不甚正经,令许曌脸上一热,局促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应。

  她与他同窗已有半年,然而交集寥寥,其实算不上熟人。

  他是高二开学才转入浮远一中的。

  听人说,是家里给学校捐了一座塑胶体育场,所以直接免考进来,一入校就分进许曌所在的火箭班。

  许曌还记得,他到班里来的第一天,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

  一米八几的个子,饶是站姿松散,也依旧鹤立鸡群。似乎怕冷,大热天里敞怀套着件一中校服。校服松垮肥大,没见过别人穿得像他这样好看,双肩平阔,硬是把耷拉的衣肩撑出方正的棱角来。

  他两手随意撑着讲台,不开口,散淡眼神却先把下面学生一一扫了个遍。居高临下地,漫不经心地,似比一旁的老师更像这讲台的主人。

  就那么一瞬,被他目光扫到的女生们已经按捺不住,纷纷交头接耳,直夸他长得好看。

  许曌没出声,可她也觉得,这人是真好看啊……

  脸小,眉弓与下颌的轮廓却极硬朗,带着这个年纪的大男孩少有的成熟感。

  皮肤白,又绝不是女孩子那种水嫩娇软的白,而是一种更冷、更硬、瓷釉一样的,男人的白。

  桃花眼、高鼻梁、薄嘴唇,张口时露半颗尖利虎牙。探出舌尖儿舔牙尖儿的样子,有点儿坏,有点儿邪,还有点儿勾人。

  更勾人的,是他落落拓拓满不在乎的姿态。

  目光把整间教室的人巡视完了,他转身,一手插进裤袋,一手捏了个短短的粉笔头,在黑板上慢条斯理写下两个字:

  高扬。

  他一副懒散做派,字却极有劲道,一笔一划皆如刀戟斫痕,将“高扬”二字写出几分刀光剑影的气势来。

  许曌一眼就记住,只觉得人如其名。

  写完了,他信手把粉笔头一丢,转回身却顿住,未言先笑,“喂,同学们先控制一下自己,别看我脸,看字。”

  那笑里带几分无恶意的戏谑,像大人逗弄小孩子。

  老师在一旁,露出点儿诧异的神色,大概是惊讶于他的游刃有余。

  不少女生红了脸,窃笑着,刷刷移开目光。

  讲台上,松松垮垮的人指指颜筋柳骨的字,这才说:“我名字,大家记住了,以后多关照。”

  然后,就完了。

  教室里静了片刻。

  响起参差不齐的掌声。

  从讲台上下来时,他慢吞吞经过许曌的桌边。

  她记得,他身上有清冽的松木香气,还有一点淡淡的烟草味儿。

  因为个子太高,分到他们班后,他一直坐最后一排,和许曌离得极远。

  虽是转校生,可他身边很快就簇拥了一大批人。平时与他来往的,要么是富家纨绔,要么是校花班花,总之都是风云人物,男帅女靓,惹眼得很。

  学校里禁烟禁酒禁手机,可在他这里百无禁忌,抽烟喝酒打电话,从来光明正大,见到老师避也不避,有时还向老师递烟借火儿。

  浮远一中的学生大多住宿,可他走读。一个中学生,上下学开一辆奥迪sq7,上百万的大型suv,油门一轰,要多拉风有多拉风。

  这些都让学生们议论纷纷,不过火箭班里全是尖子生,大家最关注的还是他的成绩。

  可他来后第一次月考,就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见过差的,没见过那么差的——六门考试,五门都只有十几分,想来是只蒙对了几道选择题。唯一过了及格线的英语也只有九十几,和火箭班的平均分差一大截。

  不过后来,许曌偶然听到他用英文和人打电话。

  她听不出所谓牛津腔,可也听得出他口语流利,抑扬顿挫起伏流畅,比她的聋哑英语强了不知多少倍。

  还有一回,听见他用另一门外语打电话。

  他声线本来就低醇悦耳,那门外语中弹舌音又多,讲起来尾音轻颤,像琴弦拨动后好听的余韵,勾得人心尖儿也跟着颤。

  她分不清那是什么语种,后来听人说起,才知道他还会西班牙语。

  这样神秘的一个人,大家不由猜测他的经历。

  看那高大挺拔的身架,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不少人以为他是体育生。

  可后来大家发现,他一点儿也不好动,从不出早操课间操,连体育课也不去上。

  别的男生在操场上挥汗如雨,他一人躲在树荫下,嘴里叼一根青草,漫不经心地看着。遇上足球赛会看得认真些,然而时不时扯着嘴角冷笑,一股子看不上眼的不屑劲儿。

  他来了半年多,班上对他的议论就没停过。都说他家里有钱,长得又帅,个子那么高,声音还好听——虽说成绩差,可有这样的家世皮相,还在意什么成绩呢?

  议论来议论去,也只挑出他一个错处——就是他这人干什么都是慢吞吞的,永远一副没睡醒的劲头儿。

  可就这一个错处,渐渐的也被美化了。

  女生们说,他的慢与别人不同。别人慢是迟钝呆滞,他慢是胸有成竹,所以从容不迫;别人慢是虚软无力,他慢是蓄势待发,所以不徐不疾。

  这些话题,许曌只是听听,从不参与。也不是没悄悄注意过他,只是深知自己相貌平平又内向拘谨,与他几乎判若云泥,全无交集的可能。

  只有那么一次——

  她去小卖部买笔记本,挑好了才发现没带钱,正抱歉向老板说不要了,一只手忽从她肩侧探过来。

  那手大而修长,骨节分明,隐隐含着力道。指间夹一张粉红色钞票,向柜台上一撂,懒散开腔:“来包烟,老牌子。”顿了顿,低头瞥她一眼,又说,“和她的一块儿算。”

  那声音几乎是从她头顶响起来的。

  她吓得一震,忙转身去看,却又立刻僵住。

  高扬校服里套一件棉麻衬衫,衣扣只系两三颗,露出大片暗白色胸膛。离得太近,只消斜眼一瞟,就能瞥见内里一抹深粉。

  她脸上顿时发热,只觉自己在占人便宜。怦然心跳中忙又低头,只敢盯住他一尘不染的白色球鞋。

  头顶又一声短促哂笑,“嘿,往哪儿看呢?我在你上边儿。”

  高扬一笑,小卖部老板也跟着笑,嘿嘿两声,意味深长。

  许曌脸上更热,却不得不抬头看他。

  恰他一双桃花眼也俯瞰下来,里头暗光浮荡,看人时不甚专注——倒不像目中无人,而是天生疏懒,仿佛世上一切皆是可有可无;又似历尽千帆,诸事看淡,再无人无事值得他笃意凝神。

  这实在不像少年人的眼。

  许曌在他眼波里微微晃神,忽听他问:“是一个班的吧?”

  “啊?”她微顿一下,藏起心底一阵淡淡失望,期期艾艾说,“哦,是,是一个班的。”

  他心不在焉又问:“别的还要么?也一块儿算。”

  她忙拒绝:“不用,不要了!呃,那个笔记本也不用……”

  结结巴巴地还没说完,老板已将高扬的烟和零钱扔在柜台上。她下意识瞥去一眼,见淡金色烟盒上写着两个大字——玉溪。

  高扬把烟拿在手里,顺口道一声“谢了”。玉溪不便宜,只找回来几个钢镚儿,他看也不看,一把抓了塞进裤兜里。眼神扫到她刚挑的笔记本,随手递过去,“发什么呆呢?拿着呀。”

  她不想要别人东西,正想婉拒,他又哼笑,“怎么,连句谢谢也不说啊?”

  “呃,谢谢。”她忙说了,又觉不对,再想拒绝,本子已经被塞进手心里。

  许曌:“……”

  那时候,他转来浮远一中不过两三个月,却似乎和所有人都熟识了。就连人到中年的小卖部老板也极熟稔地打趣他:“小老弟不学好啊,又撩小姑娘玩儿。”

  许曌脸上简直要烧起来了。

  高扬舔着虎牙尖儿,笑得痞气,“别瞎说啊,这我同学,纯洁的同窗友谊。”说着便虚揽住她肩膀,低头问,“小同学,你说是不是?”

  短暂又漫长的一个瞬间。

  淡淡的烟草气息,年轻人身上干净阳光的气息,还有雄性特有的荷尔蒙气息,将她整个儿地包围了。

  其实他的手不过虚拢在那里,碰都没碰到她。可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时连呼吸都屏住,只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格外荒唐,居然是今天没有洗头,离得这样近,不知他会不会看出来……

  终于意识到该从他怀里躲开,她偏头去看自己肩膀,才发现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开了。

  松了一口气。

  又、又恍惚有点儿可耻的失望。

  高扬不需要她回答,收回手,打开烟盒抖两下,一支烟冒出头。他懒得动手,直接拿嘴叼出来,龇一口白牙向老板扬起下巴,含含混混说:“帮个忙。”

  老板会意,笑骂一声“你小子”,摸出打火机替他点上。

  他咬着烟吸一口,懒洋洋留下句“走了”,然后一摆手,扬长而去。

  他走得依旧慢吞吞,吊儿郎当拖着长腿,鞋底儿在地上蹭来蹭去。那步态带几分纨绔样儿,像老北京城里的少爷秧子。

  后来,她想把钱还他。可每到下课,他周围总有打打闹闹的男生们簇拥,她不好意思过去。

  终于找到机会单独和他说话,他却早没了印象,拿玩味的眼神盯她许久,突然痞气地笑了,“小同学,想搭讪就直说,用不着这么委婉。”

  她愣住。

  他却低头,弯腰逼近她三分,促狭哂笑,“想知道我什么?微信、qq、电话号码、还是家庭地址?尽管说出来,有求必应。”

  离得太近,甚至能听到他说话时,胸腔里轻微的嗡鸣。

  许曌一颗心简直要跳出来,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最后咬牙把钱塞进他手里,没出息地逃掉了。

  再后来,每每看到他,她总会悄悄躲远一点。

  那个笔记本一直没用过,像个可耻的秘密,偷偷锁在抽屉里。本以为那会是他们唯一交集的证明,想不到这样巧,还会在他家里偶遇。

  然而这样的巧合,许曌宁可不要。

  该拿什么身份面对他?同学?还是佣人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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